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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砖引奇玉(下)

    是的,他确实不是那个不幸的薛易己,他是代替了薛易己这个名字而存活于世的另一个人,至于真正的薛易己,也确实如谢毅所言那般在五年前便失足坠河失踪了。

    十八年前,他于开曙降生,因此他得名昲晓。

    他真正的家和故乡,都不在渝阳,但准确来说,是不在大旻,他不是旻人,他能熟知里蚩的一切,那是因为,他是里蚩的后人。

    但是,他这个里蚩后人,与安蛮都护府里的里蚩后人不一样,或者说他是另一脉的里蚩后人会比较合适。他们这一脉,不为世人所知,不为史籍所记,被他们自己更名为雅濮族,在里蚩亡国后的四百年间,一直隐居于一个叫做“云梦源”的秘境。

    他和其他族人的先祖,都是曾经的里蚩人,当日里蚩城破,先祖们在阿娅和巫觋两司的掩护下从皇城中逃亡,一路沿着如今的渝水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才去到了里蚩人心驰神往的云梦源。

    至于为何说他们与安蛮都护府的里蚩后人不一样,那是因为他们雅濮族,是这天底下唯一还会使用巫觋灵力的里蚩后人。

    但使用巫觋灵力施咒术,却又不是所有雅濮族人皆能接触掌握的,仅有两个人,一个是雅濮族的阿娅,另一个则是准备接任的阿娅候选。

    他们雅濮族的阿娅,据说是为了纪念当年里蚩最后一位阿娅而设,相当于当今国师的地位,懂得所有的咒术,在族中备受尊敬,所有雅濮族人都为了成为阿娅而前赴后继。

    雅濮族人自小学习里蚩经典,至适龄年纪皆能参加竞选,选拔分为三关,首先要祭拜阿娘神灵进行族脉的认定,而后再背经问策,两关皆通过后,就能进行最后一关的选拔,这一关是至关重要,可考核却极为简单甚至过于轻率,便是由当任阿娅直接选出,或看重其灵力,或看重其心性……

    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像其他雅濮族人那般平静淡泊安于当地,他不甘将自己囚困在那个小天地间,他不想一辈子都在那儿度过,所以他对这种选拔方式极为不喜,甚至为耻,他认为真正要位临于高位,便是有能力者居上,而非如此儿戏之选拔。

    但偏偏,他的父母只热衷于让他成为阿娅。

    他厌恶,想逃离,无数个日夜与他们争吵,一直以来积压的怨恨和愤怒,最终让他在五年前一个明月夜彻底爆发,他从家中夺门而出,逃离了那个地方。

    他读过许多书,知道外面的世界比云梦源大,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他对自己的前路感到惆怅茫然,独自沿着雅濮水跑了很远,直到筋疲力尽才跌坐在岸边。

    那时的他看了一夜的月光。

    拂晓时分,天光洒落,望着下方哗哗而东流的水,他已然冷静,但还是不愿意回去。

    盯着流水,他眸光一凛,“咻”地一下站起身,却因踩在光滑沾水的石面上,脚底打滑,身子倾斜,直直往水中坠去。

    冰凉的水尽数呛涌入口鼻中,雅濮族人普遍水性好,他很快游上了水面,但又瞬间被浪涌淹没到水底。

    他是想出去外界,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他害怕至极,他很年轻,他不能葬身于此,他想去外界好好闯荡一番,他奋勇抵抗,浮沉间,终还是被夺走所有气力,默默闭目随流漂荡。

    而幸好,上天很是眷顾他,将他冲上了一处岸边,才不至于淹死,他又是足够幸运的,竟在那偏僻之地被外出寻儿的薛神医发现,将自己带回了家,可薛神医的孩子却不知所踪。

    薛神医说着他不懂的话语,他不敢回应,只用手脚进行比划,当时神医看向他的目光满是怜惜与心痛,他知道,神医在可怜他年纪这般小就遭此横祸,还以为他遗忘了所有前事。

    许是难以忍受丧子之痛,又许是他与他的孩子年纪相仿,神医将他认作了儿子,亲自教他旻语,他伶俐聪敏,大概用了一年的时间便学会了读说写,神医身体不好,之后的一年里又坚持着将一身医术传授给他。

    医不自医,是医者最为悲痛之事,神医病入膏肓,在最后一刻,也在拉着他的手,磕巴说自己有他这个儿子相伴,已无遗憾。

    生命,便是如此脆弱……

    “雅濮族,用巫觋灵力施咒术的阿娅,呵呵,倒是有趣的很。”江广伸出两指有节律地敲击桌面,饶有兴趣地喃说着。

    “殿下,此人居心叵测,说话难辨真假,你还是小心为妙。”谢毅弯腰附在江广耳旁,细声提醒。

    “本王有分寸。”

    江广从放置玉觥的桌旁来到了薛易己身前,凝着他,一脸肃然,沉声问道:“你叫昲晓是吗?”

    薛易己揣测不出他的心思,心中五味杂陈,恭敬回答:“是的,殿下。”

    “你说你想追随本王,可本王身边,最不缺乏的便是如你那般的才德双全之人,除了较为了解旁人不知的里蚩外,你一无所长,凭何配站在本王身旁!”

    江广凉薄开口,面容骤然变得阴沉,目光冰冷带着深沉的威压感,居高睥睨,仿佛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薛易己心慌不已:“殿下,我,我……”

    “本王没时间与你耗下去,你好自为之,谢毅,回府!”江广的耐心被消磨干净,冷冷打断他的话,转身朝外走去。

    “是。”谢毅神情亦是冷漠,飞快瞥了眼脸色青白的薛易己,随之大步越过他追随在江广身后。

    薛易己还跪在原地,一双清明的眸子晦暗失色,愣愣望着他们逐渐远去。他能清晰听到胸腔处激烈的心跳,能感受到太阳穴处弹扯不止的胀痛,却唯独脑袋是空荡的一片白。

    不该是这样的,他历尽艰险才逃离了出来,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不该!

    忽的,他眸光变得烨熠,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疯狂朝那两道人影疾奔上去,高声大喊道:“殿下!殿下!请你再听我一言!殿下!”

    “薛易己!你做什么!”谢毅大惊,伸手轻松将他挡下,紧紧扼住他的手臂。

    薛易己痛得咬牙闷哼,脸色煞白,却不依不饶地开口:“钱……钱财!我知道你缺的是钱财!有了钱财万事不难,我还知道殿下你之后的打算!你想回到京城去,你想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这些我都知道,我,我能帮到你的!殿下……殿下请你相信我!”

    薛易己拼死一搏,挣开谢毅的束缚,连滚带爬扑在江广脚下,攥住他的裤脚。

    “殿下,我会……啊!”

    薛易己还打算说些什么,却被赶来的谢毅一脚踹翻在地,重重撞到墙壁上。

    谢毅眼中怒火滔天,凶狠踩住他的肩膀,随即抽出腰间的佩剑,抵在他脖子上,只要轻轻动手一划,他瞬间就能一命呜呼。

    “薛易己,到现在你还满口谎言,信口雌黄,敢欺骗殿下还说出这番浑话,你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薛易己惊恐万状,盯着上方那把泛出寒光的剑,浑身哆嗦不止,一动不敢动,嘴却不放弃在喊:“殿下明鉴,我已全盘托出,断不敢再欺骗殿下你。”

    谢毅目眦尽裂:“你还敢嘴硬!”

    “谢毅,住手,放开他。”江广不知何时转过了身,神情冷漠地注视着他们。

    “殿下!”谢毅恨恨喊道。

    “本王让你放开他。”江广冷声道。

    谢毅极不情愿地挪开了剑,但并未将其收回到剑鞘里。

    江广走到薛易己面前,语带歉意,伸手似要扶起他。

    “谢毅他比较冲动,薛解元可还好?”

    薛易己哪敢受他这一搀扶,跪伏在地,头深埋进臂间,说道:“殿下折煞易己了。”

    江广收回手:“薛解元可知,方才你那番话,是在挑拨离间本王与陛下之间的父子情?”

    薛易己再度慌张起来:“我,我不是……”

    “你在教唆本王谋反?”这一句话,江广说得轻描淡写。

    薛易己悚然心惊,冷汗直流,直起腰正欲为自己辩驳一二,却见面前的江广猛地抬起一脚,狠戾往下踏来,动作快至只余残影,准确无比地重合到方才谢毅踩出的鞋印上。

    “咔嚓!”楼道里回荡着惊悚的清脆骨响。

    “呜!”薛易己在即将破声喊出的那一刹那,被谢毅眼疾手快用一团破布堵住了嘴,只发出了微弱沉闷的呜咽声。

    薛易己的脸色白至透明,额间条条青筋暴起,冷汗直落,蜷缩在地,痉挛不止。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边的肩膀连同手臂,夸张地耷拉着,软绵无力垂碰到地上。

    薛易己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将口中的布团抽出,齐整的牙印里覆着浅淡的粉色,他气息虚弱,似用尽了所有力气:“易己第一眼见到殿下,便觉得殿下身上有天龙之气,只是奈何陛下偏爱旁子,所以一直以来,殿下无论如何努力,皆得不到陛下的重视。因此……因此易己知道,殿下唯一的出路,就只有壮大自己的势力,然后将威胁一个个铲除……易己有信心,能帮助殿下……”

    “呵!”

    江广冷笑:“就凭你,谈何来的信心?”

    薛易己眸子黯淡,目光慢慢攀爬至江广愠怒含霜的脸上,一咬牙:“易己知晓单凭自己不能成就殿下的青云之志,但易己知道,雅濮族那边……有能助殿下一臂之力的东西。”

    “雅濮族那边的东西?”江广眼眸眯起,斟酌他话中的可信度。

    薛易己喘了口粗气,点头道:“对,雅濮族有一样东西,是值得殿下得到的。”

    “是什么?”

    “雅濮族的圣灵之地……”

    ……

    听得管事说吕靖回到了府中,江广匆匆对谢毅附耳吩咐了几句,便径直走出了藏楼。

    谢毅将剑收回到鞘里,转身见薛易己单手撑着地面,双腿挪动着在原地打转,想站起来,却又没力气,急得满面通红,模样甚是窘迫。

    “能自己起来吗?”谢毅走至他身旁,冷淡道出一声,伸手给他。

    “多谢大人。”薛易己握住他的手,顺利站起。

    谢毅指了指他高低不一的肩膀,淡淡道:“你是郎中,应该能自己处理好吧。”

    “可,可以。”

    薛易己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势,伸手往肩膀处碰了碰,不由倒吸一口气,闷哼当即溢出来。

    谢毅皱眉瞪他,斥道:“你可别弄出声来,外面还有十几对耳朵听着。”

    “是。”薛易己擦了擦额间的汗,拾起那团被自己扔至地面的破布,重新塞回到嘴里,忍痛握上自己的手臂,却又不敢下狠手。

    “别磨磨蹭蹭的,快一些!”谢毅在后头不耐烦催促。

    薛易己攥住自己的手臂,一咬牙,猛地往上使力,顿时一股钻心之痛由肩膀处通往四肢百骸,再齐齐进攻到脑里,方才脸上因尴尬泛出的红意又骤然变回煞白,他咬住口中的布,冷汗如雨挥下,硬是没发出一丝声来。

    “薛易己。”

    痛意渐消,而他神情仍是恍惚,听得谢毅在喊自己,抬起头。

    谢毅目露阴狠,警告道:“虽说你与殿下达成了协议,但我是不相信你的,若在路途上你胆敢对殿下不利,我会立马杀了你。”

    薛易己将口中的布团吐出,坦然迎向他的目光:“谢大人,易己对殿下忠心耿耿,是断然不会做出如此之事。”

    “哼!”谢毅冷哼,转身往外走出。

    薛易己替自己收拾了一番,跟了过去。

    谢毅候在门后等他,见人走上来,才与他并肩出了藏楼。

    谢毅不吝赞叹:“薛解元的学识着实令人佩服。”

    薛易己则回以一笑:“谢大人过誉了。”

    两人犹如相见恨晚的知己,你一言我一句,一路谈笑风生,走去府邸门口。

    瞧见台阶下只有两匹马,薛易己默然止步,而谢毅走到最前头那匹马旁,脚踏镫子,利落翻身上马,身轻如燕。

    谢毅久听不到身后的声响,回首才见后方马背空空如也,不明所以地望向站于台阶处的薛易己,疑惑道:“你怎么还不上马?”

    薛易己面浮尴尬赤色,支吾道:“谢,谢大人,易己不会骑马……”

    “什么?你不会骑马!”谢毅惊得从马背上跳下,大步走至他面前,压低声音恶狠狠道:“那到时候你要怎么去云梦源!”

    “马车是不可能的了……易己想,既然殿下将易己托付给了谢大人,不如……谢大人教易己骑马?”薛易己细声问。

    “你!”谢毅死死瞪着他,咬牙道:“好好好,你给我等着!”

    谢毅目光越过他,朝府内喊道:“管事,劳烦准备一辆马车给薛解元,将他载去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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