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万里间,及目无一丝云翳,炽阳携裹着微凉清风,洒下一地金辉,鸟语花香,桃红柳绿。然晖映茫然黯淡,窸窣飒响骤剧,落影摇曳不止,枝头嬉闹鸟雀惊飞尽散,而在远处,只见滚滚厚云白中携墨,来势汹涌轰动。
天,似乎即将要变了。
一袭白袍在风中飘然凌乱,江广静立在山洞口,负手仰头望着天际,若有所思,面上神情淡漠,虽已恢复了些许气色,但仍带着一丝病弱的苍白。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他余光往旁侧一凝,身后之人继续往前走了数步,而后才站定:“殿下,此处风大,你身子未好,还是进去里面吧。”
江广未语,远望的目光有些幽深,突然玩笑问他:“薛易己,你说她会不会已经将这儿的事情告诉你其他的族人知道,如今正合谋着要如何剿灭本王呢?”
“易己惶恐,殿下无需为此事担忧,易己相信灵,她绝非是寡情无义、言而无信之人,既事先答应了易己,她必定会保守这儿的秘密,至于她为何没有出现,易己猜想她应该是在忙族里的事情罢了。”
“是吗?”江广淡淡说着,将目光放至林子里。
薛易己坚定:“是。”
“看来确实如此。”
薛易己一愕,顺着江广的视线看去,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在那片幽暗的林子外面,慢慢出现了一抹模糊的女子身影,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江广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山洞,谢毅早已为他铺下席子薄毯,他淡然扫看一眼,坐在火堆旁:“不用了。”
“殿下为何?”
江广似笑非笑:“等会你们就知道。”
不一会儿,常灵便出现在了山洞前。
今日的她依旧带着弓箭,但装扮却与先前那两次见面极为不同,头发挽成简单的高髻,未佩戴任何珠饰,亦没有穿着以往复杂纷繁的长裙,而是一身飒爽的黑色轻装,颇有英气,甚有女将之风……注意到旁边的打量视线,她不悦蹙眉,明澈的眸子冷冷扫向谢毅和江广,又落至薛易己身上,径直走向他。
『昲晓,你要立刻跟我回去,他们二人也不能再留在此地,要马上离开。』
薛易己愕然,不明她怎的突然就变了卦,定了定神,说道:『可他的伤还没开始愈合,是经不起这盘山涉涧的,若是伤口在中途裂开……』
『他可以的!』常灵打断他的话,坚决又道:『那箭只是破开他的皮肉,没有伤到他的骨头,并不严重,我已经替他清理过,只要不大力扯动伤口,再妥善养护一阵子,很快就能痊愈。』
『可是灵……』
『昲晓,你到底在顾忌犹豫些什么?』常灵言辞中隐隐藏有不悦,望着他的目光,则多了几分审视。
薛易己立即否认:『我没有。』
常灵直接上前拉住他:『那你现在就和我回去。』
『灵。』薛易己立在原地未动一步,可常灵是铁了心要带他走。
在此关键时刻,江广主动走了过去,站在拉扯中的二人中间,微微躬身拱手:“薛解元是要随她离开了吗?”
二人同时回头。
『昲晓,他在说什么?』常灵盯着江广的一举一动,变得如初见时那般警惕与戒备,紧紧抓着薛易己,唯恐他被人抢走。
事情发展成如此是他始料未及的,薛易己慌忙道:“殿下,我会试着再次劝下灵的。”
江广淡淡道:“你便随她回去吧。”
薛易己讶异,万万没想到江广会如此说,面如死灰,由着常灵拉扯自己退到几步远外。
江广朝常灵一揖,毕恭毕敬道:“在下承蒙女郎相救,感激不尽,如今离别在前,在下欲报答女郎救命之恩,可身无贵重之物,唯有一昭示身份的玉佩,若女郎日后前往大旻,尽可凭此玉佩来寻在下,在下必定尽地主之谊招待女郎,还望女郎笑纳。”
说着,他从衣袖中摸出一块色泽上乘通体碧绿的玉佩,递了出去。
常灵扯了扯失神中的薛易己,经他翻译后才知晓江广的意思。
她面色却越发冰冷,冷眼盯着他手中的玉佩,拒绝收下:『这玉佩我不能收下,本就是我射伤了你,谈不上什么救命的恩情,若你实在想报答我,那便请你们尽快离开,不要再逗留于此地。』
薛易己一字不差翻译出来,末了,去看江广的脸色。
江广脸上覆满歉意和愧疚,收回玉佩,讪讪道:“既如此,那我们便立刻去收拾行李了,打扰到女郎,着实抱歉。”朝常灵行了一礼,他喊上谢毅去了里面。
大概一刻钟后,他们携带行李走出了山洞。
薛易己先一步上前:“殿下,这段时间易己幸得有你的照顾,殿下的恩情,易己没齿难忘。”
“这次分别后不知何时才能重逢,你自己多保重。”
三人大概在说些离别前的赠言,常灵听不懂,又感觉自己站在旁边有些尴尬,便自动退开了数步,直到偏头能看见树下打着响鼻的马儿。
“薛解元,珍重。”谢毅拍了拍薛易己的肩膀,又主动上前做最后的拥抱。
薛易己捂了捂胸口,不舍望着二人:“殿下,谢大人,有缘,我们必定会再次相见的。”
“珍重。”三人同时拱手,各自散去。
『灵,我们可以走了。』
常灵脸别向一边,心不在焉逗玩地上的狗尾草,听到薛易己在喊自己,立即起身朝他走去,而那两人,亦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江广面容温文清俊,礼貌性地对她展露出浅淡的笑意。
常灵神色冷漠,快速瞥了一眼后闪躲开来,不作回应。
擦肩而过,谁也没有去回头,再无交集,就如他们的往后,而他们从前那些的过往,亦要如天上那轻飘飘的过眼云烟一般,无人在意,旋踵即逝。
如此才对,他们雅濮族不该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就算有联系,也应该如此断个一干二净……就像以前那样,互不相干过上各自安生乐业的日子。
乌云压顶,山雨将至。
江广骑马静立在洞口前,默然望着那两道已变成黑点的人影,拉起缰绳掉了个头,一夹马腹,奔入苍茫中。
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远去的二人迎着疾呼的风,走得甚是艰难缓慢。
常灵理着耳旁的碎发,将其全部挽至耳后,可不久后,碎发再次被吹得凌乱,如此反复挽了两次发,最后她索性放弃。
『灵,你如此打扮,是族里举办了什么赛事么?』
『没有,是他们新造的舢舨首次下水,我去凑热闹看看而已。』
风沙迷眼,薛易己伸手挡在眼前,尽力眯眼看向远处:『新的舢舨?是准备秋捕时用的?』
常灵学着他的动作,挡住眼前的风沙:『嗯,这次还是乌孑发动大伙做的呢。』
冷风骤然猛烈,吹拂到脸上如同刀割般,两人垂首躲避,再无言语,直到这阵风缓下,豆大的水珠从天降落,正好砸落在常灵脸上。
『呀!下雨了,这天真不作美,我还以为我们能在下雨前赶回去呢,若是迟那么一点再下就好了。』常灵仰头望天,抱怨道。
说着,这原本只有一两滴的雨水,竟突然大了声势,宛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雨吧。』薛易己极力睁眼,环顾起周围。
然而这四周都是空荡荡的草地。
『昲晓,那后面有个岩石壁,我们去那躲一躲。』常灵指了指后方一块凸起的山体。
薛易己被雨水糊了满脸,毫不犹豫应道:『好。』
二人去到石壁后,彻底被淋成了落汤鸡。
『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多久?』常灵将弓箭取下放在一旁,叹息连连。
天沉如倒翻的墨,狂风携裹着暴雨,恣意肆虐,还伴有阵阵电闪雷鸣。
『看着应该要下许久。』薛易己观天说道。
常灵蹙眉,沮丧道:『我答应了乌孑要去看他的新舢舨,还说到时候会给他一个惊喜,我们若是赶不及回去,该如何是好啊?』
薛易己却抓住她话中的另一个重点:『惊喜?你该不会是在说我……』
常灵眨了眨眼,灵动闪耀:『昲晓你好厉害,竟然能猜到我的想法,不过我没透露给乌孑一分半点,估计他是猜不出来的。』
薛易己嘴角一抽,无话可说,倚在石壁上望着倾盆而下的雨。
一时半会走不得,浑身湿漉漉的极为难受,常灵着手挤衣裳里的水,突然想起一件事:『昲晓,你在外界的时候专门去学了他们的语言吗?』
薛易己点头,又摇头:『其实也不是专门学的,当时我醒来后听到四周都在说我听不懂的语言,吓得不敢开口说话,后来他们就一点点地教我读书认字,慢慢地,我就学会了旻语。』
『旻语?是旻国的语言吗?那么里蚩语呢?他们不会说吗?』常灵停下挤水的动作,好奇问。
薛易己抹走脸上的雨水,面色看着有些苍白,点了点头道:『嗯,不说了,自从四百年前里蚩和旻国结束了最后的一场战争,双方为了永久的和平,便决定合并为一国,里蚩为表诚意,就……就提出新国国号继续沿用「旻」,称为旻朝,只说旻语,而原本的里蚩人,经过这么久的时间,如今也已经完全融入了旻朝,和旻人一起生活。』
『那就是说,现在外界已经没有战争了?』常灵的眸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嗯……对。』薛易己别过了脸,再度看向石壁外的雨。
『没有战争,我也因此能够在外界四处游历,在冬日看到了漫天延绵的洁白飞花,在夏日去到千里无际的蔚蓝河水边,坐上了在地面行驶能够遮风挡雨的载人之舟,还品尝到各式各样的花状糕点与美食。』
常灵被他勾起了好奇之心:『外界与云梦源这么不一样的么?』
『当然不一样,外界的地方更广,美食更多,服饰与我们不一样,屋子也不像我们那般单一,有的会建得很高很漂亮,你见了一定喜欢。他们还会使用一种方孔的小铜块,平日里用它去换取自己所需的物品,为此还专门设立了一个地方让人进行交换。』
『我知道!那应该就是书上所记载的钱币和集市吧!』常灵目光炯炯,兴致勃勃道。
薛易己不由笑了:『是。』
『对了,你不是还见到了像阿风那样的……』
“马!”常灵抢他一步说出,倒是把这个字说得字正腔圆。
薛易己继续道:『对,那是我们在专门的集市里交换回来的,靠着它,我才回到了云梦源。』
『是它帮你找的路?这么厉害。』
听得如此神奇之事,常灵神采奕奕,连湿透的衣裳也懒得弄干了,走去薛易己身旁,与他一样背靠石壁,催促他:『快说说看,它是怎么帮你们找路的。』
薛易己被她这副好奇又迫不及待的模样给逗笑了:『当然不是,若它知晓如何去云梦源,我们又怎会花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寻找到这儿。它们的作用相当于我们的脚,骑在它身上便不必辛苦自己走路了,但它们中有的确实能认路,还可通过听觉和嗅觉找到主人,你看,当日阿风不就自己找回来了吗?』
常灵回想起那日,怪不得阿风逃走后又能自己找去山洞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恍然大悟,接着又问他:『那,外界还有什么东西是云梦源没有的?』
『太多了,或许几天几夜我也讲不完给你听,总之都是些你难以想象到的东西,若非我自己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多的神奇之物。』
薛易己越说越起劲,却未留意到,身侧的常灵在此时突然沉下了脸,眸光锐利而冰冷,直勾勾盯着前面。
『灵,若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