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您今日又来啦。”
被唤作二爷的男人脚步虚浮,走路不稳,似乎听到有人喊他,反映好久才停下来。
他一回头,招呼人的小厮就看到男人脸上通红,走近了才闻到他满身酒气。
风月楼最不待见的,就是这样喝的糜烂,还要过来找不痛快的。
可这人不是别人,他是这城里权势滔天的顾家二爷,即便不学无术,即便吃喝嫖赌,他依旧受人敬仰,至少表面如此。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姓顾。
“张生可有空?”
顾从俞的声音很含糊,一出口,甚至还打了个酒嗝。
小厮不敢怠慢,连忙上去搀扶,可手还没扶住,就被他给挥开了。
“你干嘛碰我,你又不是张生,”顾从俞眼里清明了一分,但不过瞬间,神志便被酒精麻痹,“张生在哪儿,我要去找张生,你们,你们都是坏人。”
小厮附和着,依旧上手去扶,这人若是在这儿跌出了毛病,风月楼明日就会成为历史。
“二爷,您跟我来,我这就带您去。”
顾从俞恍惚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挣扎了,顺从的跟着小厮上了楼。
二楼到处弥漫着脂粉气,这个时间段,还有不少恩客过来听曲儿逗乐。
张清净的房间在二楼拐角的里侧,比起前面的声乐起舞,倒也安静不少。
“张先生,顾家二爷来了。”小厮说完这句便等在旁边。
顾从俞好像也感觉到了,规矩了不少,一路说着胡话,到门口却消停了。
房里安静了会儿。
“让他进来吧。”
一道清亮悦耳又带着点柔媚的声音从房里穿出来。
小厮推开门,却见顾从俞手忙脚乱的收拾了一番,才踏步进去。
过高门栏时,差点踉跄的摔翻了。
顾从俞有点狼狈,这么一下他酒醒了大半,正对着面前人素净的脸,顾从俞见他神色平静,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张生,我,我就是太想你了,才这么晚过来的。没打扰你睡觉吧?”
他忽然又些紧张,仔细瞧着面前人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才放心下来。
张清净没说话,伸手将他拉过来坐下,他手指纤瘦细白,拉人的时候却出了几分力道。四方的檀木小桌子,顾从俞一坐下来,显得逼仄不少。
张清净给他到了杯冷茶,这天气渐凉,可顾从俞现在酒气大,胃里烧的难受,喝下一口凉茶倒觉得心里舒坦不少。
“张生待我最好了。”顾从俞喜欢他对自己这样体贴。
可是片刻,他眼睛的光亮又淡了不少,“可是他们都不喜欢我,都骂我害我,只有张生,你,是真心待我的。”
情绪激动,又有酒精刺激,顾从俞直接握上了刚刚那双纤弱骨感的手。
他本以为,张清净会挥开他的手,像往常每次一样,一边对他好,一边说“顾二爷自重”。
可今日,那向来下台便换做一身白衣的男子此刻回握了他的手。
他动作很轻,仿若那样一个形销骨立的人应当这样动作那般,可顾从俞能感受到,他有回应。
“今日又是谁惹恼了二爷?”
张清净的声音很舒服,比这凉茶更让人舒服。
顾从俞听到安慰,满心的委屈此刻都爆发了,他手上不知不觉就上了力道。
“还不是我父那几个姨太,整日巴结我那哥哥,明明他生母早就不在了,还一个劲儿的倒贴,真是没意思。”
顾从俞不常说家里的事,但,这些事真不是什么秘密,整个上京谁不知道,顾家大爷深受宠爱,有勇有谋又才貌双全,盛世取功名,乱世定天下。有这样的人物在守城,百姓们的心都定上几分。
然而,有了这么个兄长,被人比较就在所难免。
顾家二爷顾从俞,便是从小到大被比较惯了的。
顾从俞起先不服气也想着争,可他却真不是这块料,吃喝玩乐他在行,但诗词歌赋行军打仗,他屁也不会。
那点烈性只能喝酒到醉处,再找人偷偷诉了,可偏偏,这样的人他都找不到,没人在乎他,在乎的人不过时顾家。
好在,顾从俞遇到了张清净。
“张生,你真好,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是真心待我的。”
张清净看着他情绪慢慢回落,松开他的手,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张生,你这是,在做什么?”顾从俞急了,他起的猛,凳子被他带倒了。
“我听人说,上京要失守了,这楼怕是要迁了。”
顾从俞连忙拉住他的手,不让他收,“不会的不会的,有我哥—,有我们顾家,肯定能守住的。”
张清净停下了,他面色苍白,此刻好像听到了难得的好消息,回过头向他确认,“真的吗?”
“是真的真的,”顾从俞连忙说。
“可是,我听说前天那一仗死伤惨重,就连,连主帅也……”
顾从俞也冷静了,他沉默了会儿,“确实是中了埋伏,只是,他们中途识破了的,现在不过是故意放出消息,让那些蛮人入陷阱的。”
“张生,”顾从俞又温柔的看向他,“你不要担心,这风月楼不会迁的,我们不会分开的。”
张清净看着他的眼睛,有那么瞬间,顾从俞发现他眼里原本的细弱的微光一下子寂灭了。
然而他再仔细看,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那双明媚的眸子,怎么会没有光呢。
“好好好,守得住就好。”
张清净像是很高兴,一直苍白的脸颊也有几分红润。
“我今日想饮几杯。不知二爷…算了,二爷已然喝多了。”
顾从俞难得见到他兴致高,往常大多是自己在喝。
他当即将宽大的绣袍脱了,随手扔到旁边的美人塌上,豪爽的笑了,“张生要喝,我当然要奉陪。”
张清净倒了两杯酒,酒杯是小巧浅口的,能看到酒色清醇,他将另一杯推到顾从俞面前,单说了一个“请”字,说罢浅笑一声,左手抬起宽大的白色长袖遮在前方,仰头,一饮而尽。
君子若兰。
顾从俞看的呆了。
他连忙端过酒杯,也跟着喝了一杯见底。
只是原本以为最多是果酒的顾从俞,却被呛的连连找水喝。
“咳咳咳咳咳咳…”
“二爷还是别学我这…哈哈”张清净一面给他倒茶,一面又忍不住发笑。
细碎的夹杂着喉间的略微低沉的笑声从他嘴里滑出,听的顾从俞又呆了。
“张生,你从未这么笑过……”顾从俞直直的看向他。
“是吗?”张清净收了几分笑,面上却依旧愉悦,他眼里忽然闪过奇异的光,“二爷,还要再来一杯吗?”
顾从俞反应过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话刚刚已经出口,但现在这酒,若是再这样一杯下肚,他真不行。
他脸色红润,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那点羞愧,说话也见吞吐,“张,张生,我今日,喝的—”
“罢了,”张清净淡笑了声,“不为难你了,你今日就回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顾从俞的错觉,这么句话出来,他觉得张生那双眼里,再没有半点光彩,仿若垂垂老矣的老人的眼睛。
顾从俞急的当下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一下饮了,“咳咳我喝的喝的咳,张生,我们咳咳一起咳咳咳—”
“慢点。”张清净拿着帕子轻轻在他嘴角擦了擦,空气中有淡淡的脂粉香,不浓不烈,仿若母亲生上的孩子味道。
顾从俞傻笑着“嘿嘿”几声,还想着斟酒,可刚抬起手,便被张清净按住了。
“我来吧,二爷。”
“好好,张生来。”顾从俞收回手,眼睛一直看着张清净,从他素净的脸,到他斟酒的修长的手指。
顾从俞:“张生,你真好看。”
张清净淡笑了声,“二爷也好看。”
顾从俞摇摇头,“不一样,张生的好看是,”他似乎想不到什么词,苦恼的两道浓眉都皱在一起了,“反正,反正就是比,女子还好看的。”
张清净依旧淡笑了声,将斟满的酒杯递过去,“二爷,请。”
顾从俞看着酒杯,人怂胆不怂的拿过杯子,“好,今日与张生,不醉不归。”
张清净弯唇,也举起酒杯,“不醉不归。”
此杯尽。
顾从俞又笑了。
他成日往外跑,招猫逗狗,皮肤有些黑,笑起来有些傻气。
“张生,我怕是有点晕……哈哈”
他身形有点晃悠,不停的甩着脑袋,嘴里还笑呵呵的嘀咕。
“我倒不是,不是想装醉不喝,我,我就是…头有些晕”
说着,整个脑袋,便要重重砸向桌子。
张清净伸出手,撑扶住他的脸。
仿若是醉酒前最后的清醒,顾从俞的脸仰了仰,“张生,你,真真好看,我的小金库里还有,私藏的首饰,我明日,明日给你送来…好不好?”
“咚—”的一声。
张清净收回了手。
半晌。
风月楼二楼的某个拐角里侧的房间里。
一道白衣站立的身影轻轻吐出一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