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寂静之中,一双迷蒙的眼睛缓缓睁开。
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
想要爬起身来,却发现自己并不是趴在地上,也没有双腿。
下半身只是一缕青烟。
捏捏脸颊,一点都不痛。
哦,原来连手指都没有,只是两团烟雾。
漫无目的地在黑暗之中游荡:“有人吗——”
回应我的只有寂静。
我歪着头想了想,又开口喊道:“有鬼吗——”
还是没有任何应答。
我飘啊飘,不知道飘了多久,眼前突然闪现刺眼的白光。
颠倒旋转,晕乎乎地再睁开眼,面前是漫天白雪的村庄。
几个扎着小辫的孩子穿过我,从地上捧起白花花的雪揉成团互相投掷。
农妇和她丈夫说道:“这雪下得好啊,来年说不定能吃上白米饭了!”
那农妇有些面熟。
一个乖巧的小女孩从鸡窝里掏出鸡蛋,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向厨房。
咦,这不是我吗?
这是我在凡间的家。
去药宗的前一年,下了很大的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谁也没想到第二年会闹灾荒。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里点起灯。
小小的屋子被映得橘黄,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温暖。
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盯着那点光亮,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刚走到墙边便倒在地上。
夜半时分。
小女孩捂着裤子匆匆奔向茅房,出来后,眼尖瞥见了缩成一团的小乞丐。
她蹑手蹑脚从厨房里揣了一个窝窝头出来,放到小乞丐旁边,又从柴房里抱了些茅草盖在他身上。
小乞丐被响声惊醒,看见面前的窝窝头,就着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小女孩盯着他的脸,忍不住感叹:“你长得真好看,像画里的人。”
她说这话时,浓黑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像春日花丛里的蝴蝶。
自那以后,小女孩每天从自己的伙食里省下一个窝窝头,等到晚上没人注意时就拿给小乞丐。
她并不知道小乞丐不是凡间的人。
小乞丐天生剑骨,自出生就被东方宗主选定继承衣钵。
然而挡不住某些龌龊小人眼红手辣,把年幼的他重伤之后,丢到凡间偏僻的荒郊野岭喂野狗。
他顶着重伤拼命逃出生天,跑到茫茫雪野之中,最后倒在了她家墙下。
小乞丐啃着生硬的窝窝头,小女孩的肚子却咕噜咕噜地开始叫起来。
他咀嚼的动作停住,掰了一半窝窝头给她:“太多了,我吃不完。”
小女孩接过半瓣窝窝头,嗤嗤地笑着看他。
两个小家伙像小松鼠一样,举着小手乖巧地一口口啃吃。
他伸出食指,在雪地上画了一只蝴蝶,像女孩眼眸一样纯净无暇的白蝴蝶。
女孩叼着窝窝头,瘦削的小手啪嗒啪嗒地鼓掌:“你好厉害啊!”
他低声说:“画的是你。”
小女孩歪着头:“这不应该是蝴蝶吗?”
小乞丐呆了一段日子,已经恢复灵力。
他望着小女孩道:“我该走了。”
犹豫几息,还是报出了名字:“我叫顾长侯,是剑宗宗主的亲传弟子。”
她眨巴着圆圆的杏眼,显然没怎么听懂他的话,有样学样的答道:“我叫李念,是李家庄的亲传…额..妹子?”
他一字一顿地喊她:“李、念。”
她欢天喜地地应他:“是不是很好听?!娘亲说我的名字是村头教书的先生起的,念是念念不忘的念!”
第二天,小乞丐就不见了。
女孩揣着怀里的窝窝头,失落地望向远方:他应该是回自己家去了吧。
翌年。
洪水大作,粮食欠收。
碰上药宗下山招收新弟子,爹娘跪着求长老收下李念,如愿以偿换了二十两银子。
药宗前脚刚走,后脚顾长侯就来到了她家。
他等了十天十夜,也没见到去岁冬天和他分食窝窝头的女孩。
回宗路上,他遇到难民往东迁徙,一个衣服破烂的小女孩晃晃悠悠地跟着队伍前进。
然后倒在地上。
他把小女孩带回宗内,女孩姓江,名亦盈。
*
眼前景色突然被黑暗吞噬,我继续无知无觉地飘荡。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松香扑鼻。
这里是——药宗后山松林。
东方宗主和顾长侯在松树阴影下缓步走着,顾长侯的云纹鞋子踩在掉落的松针上,发出窸窣声响。
东方宗主对身旁的少年道:“你如今修行进阶缓慢,皆因年幼伤重导致剑骨受损。所幸伤不及根本,希望药宗看在我的薄面上,能愿意拿出复元草。”
顾长侯恭敬地对东方宗主道:“多谢师父。”
忽地,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跑了出来。
她倒在地上神志不清,爬到顾长侯脚下,虚弱而绝望地向他求救。
“救….我….”
顾长侯连忙蹲下查看。
只见女孩薄唇紧闭、长睫微颤,像不慎落入蛛网的蝴蝶,被恐惧折磨得不成样子。
他一眼便认出了她,连忙跪着请求东方宗主:“师父!她对弟子有恩,求您把她带回剑宗!”
东方宗主正要低身扶她,就见药宗的人着急忙慌地疾跑过来。
他们把她粗暴地扛在肩上,欧阳长老尴尬赔笑道:“小弟子们修炼时胡闹惯了,让道友见笑了。东方宗主这边请!”
顾长侯刚想说话,被东方宗主一个眼神制止。
他们此行,本就是有求于人。
药宗宗内事务,不好插手。
回到剑宗后,顾长侯闭关在寒剑潭夜以继日地修炼。
他的剑越来越快,剑意越来越狠。
偶尔停下来打坐,便呆呆地拿剑在雪地上比划。
我飘过去,只见断影剑弯弯绕绕划过地面,画出一只蝴蝶。
顾长侯久久地盯着地上的蝴蝶,低声喊道:“李念,念念。”
*
寒气突然消退,我再次坠入黑暗。
随后昏黄的灯光一点点在眼前亮起来。
眼前却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
白衣飘飘的男人站在塌前,周身气质仿若谪仙。
他动手解开外袍,脱掉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膛。
他温柔地看向塌上沉睡的女子,然后转头淡淡地对藏蓝衣袍的男子说:“开始吧。”
藏蓝衣袍问他:“你确定吗?我说过,我不保证一定能成功。”
白衣男子不再说话,倒在榻上躺在女子身旁,握着她毫无温度的手。
藏蓝衣袍的男子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施法。
屋内弥漫着血腥气,刺眼的红大片大片地蔓延,混沌之中,我只能听到白衣男子压抑着极致痛苦的呻吟。
拳头大小的金光从他体内剥离,在蓝衣男子的操控下,缓缓注入她左胸。
眼前的红越来越深,深得发黑。
又是一片黑暗。
四周归于寂静。
我游荡在茫茫黑暗之中,等待着被传送到下一个场景。
过了很久,很久。
下半身的青烟几乎都已消散殆尽,我还是没等到新一次传送。
远处有人提着灯笼向我走来。
他身形矮小,眼眸漆黑,身后白棕相间的毛绒大尾巴随着他的脚步左右甩动。
“是你?”
他没有理会我的惊讶,用一贯尖细的嗓子说道:“你该回去了。”
“回哪里?”
他伸出灵活的小手,中指贴着拇指,“啪!”地一声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我被一股力道拽着,在黑暗中飞快穿行。
然后被从高处狠狠摔下。
后背火辣辣地疼,左胸的强烈跳动挤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张开嘴巴拼命咳嗽。
耳旁传来男人嘶哑的声音:“圣女!你醒了!”
*
杜白眼神中还带着惊诧,颤抖着把我扶起来搂在怀里,把茶杯递到我嘴边。
我接过茶杯大口大口地灌水。
他把声音低沉而温柔:“慢点喝。”
喝完水后清醒了许多,环视四周,宽阔的屋子里陈设简单,长条木桌上摆满了捣药罐和各类丹药仙草秘籍,小几上燃着安神香。
杜白适时地为我解答疑惑:“这是我的房间,你现在在药宗。”
我想起昏过去之前众人还在合力围剿魔族,急切地问:“怎么把我从妖族皇都搬回药宗了?魔尊死了吗?其他人怎么样了,他们还在妖界吗?”
“你放心,魔尊已死,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你才刚醒,先养好身体,这些我以后慢慢和你说。”
然后他突兀地转换话题:“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买给你。”
我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发现四肢僵硬得像个老太太,一下子没掌握好力度,差点面朝地板摔下去。
杜白连忙接住我,我鼻子狠狠地撞上他的腰,这才注意到他腰上系了代表宗主身份的白玉玉佩。
我内心惊疑不定。
一个可怕的想法浮上心头,全身血液倒流,鸡皮疙瘩骤起。
双手抓着他的衣领连连逼问他:“你现在是药宗宗主?你父亲呢?我到底睡了多久?我为什么不是在剑宗?顾长侯在哪?”
杜白按着我的手,垂下眸子,低声道:“圣女,魔尊之战,已经过去百年了。”
见我一副刨根问底的架势,他叹口气:“当年魔尊召出灵槐,妄想再次复活魔祖两兄弟。幸而东方宗主和悟凡大师发现及时,飞至树顶攻打未成形的果实。”
“只是他们与魔祖对战已经消耗太多元气,无法将果实击落。我爹和各宗长老上前支援,数十位真人同时出招,才勉强抑制住它们没有继续生长。”
他顿了顿,望向我:“但真正阻止魔祖复活的,是你。”
“灵槐真正的弱点藏在树干里的心脏,你靠近那里的时候,魔尊就发现你了。他没来得及阻止你刺碎灵槐之心,盛怒之下从背后袭击你,捏破了…你的心…”
他声音变小,好像很不愿意提及这个结局。
“灵槐濒死,竟从树体内迸发出带着杀意的滔天灵气,各宗长老预料不及,重伤倒地。”
“好在灵槐死后魔尊也没了倚靠,顾长侯一剑杀了他,侵入妖都的魔军也被妖族士兵和各宗子弟联手消灭掉。”
杜白观察着我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妖都受损严重,各宗也都折损了不少人。合欢宗孔雀仙子修为倒退,她妹妹白鹤仙子死在槐树根下。玄机阁逍遥子双目失明,退居长老之位。灵兽宗火凤真人的麒麟灵力尽失变成小兽。我爹和欧阳长老伤及灵根,将宗主之位正式传于我后,便闭关不出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宣告顾长侯的结局。
杜白知道拖延不了多久,终究还是开口说道:“顾长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