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慕被接连踹了三脚才悠悠转醒。

    满头珠钗的女孩一脸恼怒，白净的脸颊红了几分，气愤的盯着他。

    “你想做什么？”

    “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

    “虽说不比从前，但谁苛待你了？”

    一连串的话里像夹了火药，哐哐当当向萧慕砸来。

    她今天应当是遇到了不小的烦心事，恰好见他这样便顺便拿他撒气了。

    要换作平时萧慕可咽不下这口气，非得跟她大吵一架不可。

    但现在，萧慕只想闭上眼睛，皱眉轻轻吐出一句：“滚开。”

    “该滚的人是你！”女孩两手叉着腰，又抬腿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脚，“赶紧给我起来！”

    儿时随着长辈们去鹤津寺礼佛，寺里那帮和尚说过这两人八字儿不合，结亲家是万万不可的，平时也尽量少来往些。

    萧老夫人和兰尚书都有意拦着两人见面，但无奈缘分牵扯，那么大的扬州城却是走几步路就要撞见，于是两个人从小打到大，每每见面就要互骂几句。

    十岁前萧慕长得矮小瘦弱，因着从小身子不好，也没让他习武弄剑，每次互殴起来都能让兰慈揍得哇哇大哭，还要威胁他不能告诉萧老夫人。

    后来萧慕在十一二岁那两年狠狠长了一截，直接压了兰慈一头，本以为终于有了与她抗衡的能力，却突然大病一场，病好后又落了个不能急走疯跑的毛病，动起粗来他都只能认栽。

    因此他长到十七岁，从来只敢口头上骂骂兰慈。

    整个扬州城内，他连老夫人都不怕，唯独怕兰慈。

    这丧心病狂疯狗般的女人，一不顺心动便要逮着他撒气。

    他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

    *

    意识到萧慕动不了，兰慈罕见的大发善心把他扛了起来，像拖沙袋一样拖回了房中。

    从屋顶摔落后又独自躺了一夜，现下他脸色白得像鬼，浑身发烫，腰背也满是淤青。

    偏偏还要抖抖嗦嗦嘴犟着：“速速滚开，别来烦我。 ”

    虚弱苍白的一个人儿，嘴唇干裂手指微缩，蜷在床角不住发抖，冷汗浸透额边一缕碎发，紧贴在消瘦的面颊。

    兰慈嘴上不留情，但心里也有点后悔刚才那么用力踹他。

    本以为他只是像从前那样发脾气耍横找存在感，有床不睡睡地上，不曾想他竟是从屋顶掉下来的。

    “你可想好了，我现在拍拍屁股走人，你今天之内必能交待在这里。你的翡翠如意佩、你的黄金琉璃榻，可都得给那新来的臭小子。”兰慈说。

    萧家大少爷没什么出息本事，无心仕途不爱女人，就爱琢磨些金银玉石小玩意儿，偏巧他手艺还不错，搞出的东西时常能卖出个大价钱，给他那身为大将军的爹丢了不少脸。

    萧慕很看重那些小玩意儿，从不轻易售卖，即便要卖也是亲自去看着，不卖给徒有钱财的傻老冒，唯恐让人糟蹋了去。

    “全都给他。”

    萧慕咽下一口血，闭着眼睛眉头紧锁。

    一晚上的功夫，他一身上下都灌进了凉风，从他骨头缝中遍遍迅速穿过，像刀子似的尖利锋锐。

    别提那些个小物件了，整个萧府、整个萧家，全部的爱与身份，他都只能拱手相让。

    他没有那张脸，也没有那样的性子。

    他有的，只是十多年前一位历经风霜小丫鬟的证词，以及一张林玉姝亲自绣的兰花襁褓。

    *

    一场罕见的风雪席卷皇城，人寒马疾。

    亲自前去郊外裳都替病重老夫人求佛牌的林玉姝迟迟未归，书信不回，府里派出不少人马去找也无果而返。

    直到一整月后萧府门口突然来了个蓬头垢面的丫鬟，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婴儿。

    林玉姝出门前便怀胎八月，本是不宜外出，但无奈萧将军远征塞外，此事又非丫鬟奴才可替，因而只能她前去替老夫人祈福。

    临行前做好了准备也带足了护卫，但半途仍是遇险。

    一行歹人劫持了马车，抢走了财物还杀光了护卫。

    谁也不知道林玉姝在半路经历了什么，只知她几经颠沛流离，彻底失踪前竟将腹中孩子生产下来，托付给了一个农户家准备前去城中当丫鬟的女孩。

    信物无他，只有一张她绣了八个月的襁褓，此外再无一字半语。

    孩子因为早产，天生体弱多病，府里找了几位奶娘连日照顾，一刻不敢离人，历经诸多困难才堪堪将其养活。

    孩子出生便没了娘，爹爹又常年不在身边，只能由病愈后的老夫人亲自教养着。

    老夫人对这孩子心疼大过一切，向来千娇百宠，不允许任何人说一句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天上星星也给他摘。

    就这么养着养着，不出所料养歪了。

    这孩子打小便爱闯祸，今日带头大闹学堂，明如宫宴狂跑乱跳四处冲撞。偏巧又这是萧将军唯一的宝贝独子，就连皇帝也不能轻易降下惩罚。

    日子就这么过着，十七岁的大少爷名满扬州城。

    因他不喜爱舞文弄墨，也不能耍刀弄枪，老夫人就想着替他寻一门婚事，若是有了媳妇教导，指不定能学好一些。

    实在学不好，传宗接代也是好的。

    毕竟他爹就这么一个儿子，天大的事儿也没他平平安安一辈子重要。

    可哪家姑娘配得上萧将军的儿子呢？

    需年纪相仿，还需家世显赫，容貌还得漂亮，性子也不可太急躁。

    老夫人把朝中重臣家中儿儿女女看了个遍，除却兰尚书家的兰慈，便只剩柳侍郎家的柳沁雪。

    与萧大少爷这个知名纨绔不同，柳沁雪是城中数一数二的才女，不仅生得花容月貌，还弹得一手好琴，是无数皇城男人心中的下凡仙子，传闻连七皇子都对她情根深种，提亲之人能将柳府门槛踏破。

    如此的一个人，能甘愿嫁给那一无是处的大少爷么？

    但无论才女本人愿或不愿，两方长辈却是百般看好的。柳侍郎乃新官上任，若能攀上萧将军这个亲家，其中利害自是不必多说。

    柳沁雪拒绝不了父亲，只能提议秋猎之时与萧慕权且见上一面。

    秋猎当日风清云淡，人人等着看这场戏。

    早听闻这萧大少爷不善骑术，果不其然，他方才上马便被马甩了下来，好不狼狈。

    但碍着他那身份，也无人敢放肆笑他，只能在背后憋得红了脸。

    柳沁雪自知戏弄了人，也主动上前扶他。

    本以为这大少爷会发一通脾气，谁知他竟揉着脑袋站起来，傻笑着同她道谢。

    他说：“多谢柳姑娘了，若不是你，我大概让马踩死在地上了。”

    柳沁雪这才发现，他一条腿站立不稳，竟是摔得不轻，恐怕伤到了骨头。

    知道萧老夫人宝贝这孙子，柳沁雪不敢有片刻耽误，急忙找来太医为他诊治。

    诊治方到一半，一身马装的兰尚书家千金突然闯入，说是萧府出了急事要立刻带大少爷回去。

    他们二人扬长而去，过了一些日子，柳沁雪无意听到下人谈话，才知萧家竟又来了一个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