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眠昙撑起结界,碎石漱漱落下,扬尘遮挡她的面容。
隔着寸步的距离,姜眠昙手指一勾,姬九叙只觉得腰身被一阵巨力带动,眨眼便到了姜眠昙身边。
震动平息,狭小的通道豁然开朗,满地碎石一片狼藉。
唯独壁画毫发无损,震掉灰尘之后,鲛人更显雄壮。
细看之下,鲛人手上所拿明珠刻画着繁复的碑文,姬九叙下意识拿出随身竹简,将其描摹下来。
夜明珠照在祭坛的人骨,更显阴森破败,姜眠昙蹲下仔细查看,“骨头都是碎的,上面有刀劈的裂痕,手法并不利落。”
姬九叙一看便知,“这是军中所用的功夫,像这里,刀痕在肘部集中,意在削弱对方的武力,好几具都是如此。”
靠近祭坛,阴寒之气更重,姜眠昙指尖通红,燃了一张驱邪符,“聚阴之地大多锁灵,送他们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姬九叙也点了一把艾草。
火光亮起,却是紫色。
姬九叙尚且不知发生何事,手腕一紧,身侧风动,回神时已经在师尊身后。
他手指蜷了蜷,好凉,犹豫再三,他隔着袖子覆上师尊的小指。
姜眠昙燃起定魂灯,斥道:“阁下好歹是一方大妖,也看得上凡人的神魂吗?莫要因邪法葬送修为。”
祭坛的灯猝然亮起,眨眼间祭坛换了一副景象,笙鼓齐具,人声喧闹。
姬九叙一眼便看见祭坛周围持刀的几个士兵。
八人,正好是八具尸骨。
姜眠昙神色冷了,“你以为,你是神吗?”
她凭空画符,祭坛中央的鲛人雕像溢出丝丝缕缕的阴气,风云变色。
士兵们纷纷持刀扑来,这些人魂受到祭坛影响,两腮长了鱼鳞,动作迅捷快如残影。
姬九叙软剑出鞘,催动炼钢诀,轻盈的软剑化作力逾千钧的锐器。
随着雕像阴气越来越少,士兵力气不复以往,姬九叙应付自如。
只是终归不忍打散,断人轮回,姬九叙刻意避开要害。
忽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物件。
那是......鸾旗车?
鲛人残魂失去大量阴气,实力大减,它龟缩在祭坛靠着阴气温养才能统摄人魂,这样僵持对它来说得不偿失。
姜眠昙察觉它想跑,素净面容微凛,催动缚魂索想要追上鲛人残魂。
眨眼间紫色火焰熄灭,周围再次恢复寂静。
方才浩大的祭祀如同烟雾一般散去,只余下八具更加残破的尸骨。
还有两个青衣小道士。
姜眠昙收回缚魂索,瞧见道士衣领的双刀扣,淡声道:“太一门,瞭望台的人?只有你们两人么?”
严州偏远,和玄魔十郡只隔了一个鲛渊,此地的状况复杂,瞭望台的驻扎修士更迭也更快些。
唯独太一门常年死守于此,靠着洗去记忆的独门功法,鲜有别居。
毕竟什么都不记得了,有些年长的太一门修士看见家小而不识,又能有多深的执念呢?
这是太一门的承诺,他们是凡界的第一道屏障。
严州瞭望台情况复杂,常年有别的宗门来此巡查,姜眠昙收到的消息是,最近严州境内有魔潜伏,万兽宗和擅长隐匿行踪探听消息的翠蕊阁都派了人。
太一门的小道士脸色苍白,铜钱剑掉到一旁。
他们先是拿净灵符测了测,确认姜眠昙二人身上没有魔气,才放松警惕,有些结巴道:“你们...干嘛...这里...鲛人祭坛....摄魂。”
姜眠昙和他们对视,素白狐裘拢着洞内微风,像是振翅的蝶。
满地乱石,只有她洁净如洗,这让两个小道士很是好奇。
姜眠昙任由他们打量,蓦地笑出声,少女的声音不大,“我知道啊,鲛人一族擅长神魂之术,但它虚弱至此,有什么好怕,倒是太一门洗髓之术传了几百年,功法暂且不提,结巴倒是代代相传。”
看此地没了鲛人残魂,姜眠昙不欲多留,将地上的尸骨收进手炉,转身离去。
姬九叙紧紧跟上,仍然不忘将衣角展平。
“喂,你们...慢...点...走。”
“带...”
不等两个小道士把话说完,一根绳子已然将他们捆起来。
姜眠昙跃出洞口,顺手将两个小道士捞出来,在两人的脑门各自贴了一张定风符。
随手唤出佩剑落霞,灵剑认主,领会了姜眠昙的意图之后主动挑起两个小道士。
这里是众多修士关注之地,姜眠昙不能放阿凤出来,一柄剑带两个人,就这么慢悠悠回了严州城。
红日刺破云层,照在霜雪上,从空中俯视城池,低矮民居稀疏地堆在山脚下。
两个小道士刚一落地,便吐得天昏地暗。
倒不是怪他们恐高,姜眠昙很少唤出本命剑,落霞难得见到主人,转着圈献殷勤。
姬九叙见状从竹箧里找了两块生姜,“吃了,能止呕,两位道长此行辛苦,早点回去歇着。”
小道士报了名号,“我叫...李长安,他叫...李长平。”
姬九叙瞧着两人相似的容貌,猜出两人是兄弟,道士兄弟有心请他们去观里。
相处下来,姬九叙已经能理解姜眠昙的性情,知道师尊怕吵,便婉拒了。
临别前,姬九叙想起那些士兵的军服制式,多问了句,“李道长,严州少屯田,刺史若要养兵,只能临时征丁,休战就放回,近日可曾有过征丁的消息?”
两个小道士对视一眼,“不曾,但师父算过...十日后,起兵灾。”
姬九叙颔首,与姜眠昙一起回到林木匠家。
林木匠家飘起肉香,林大娘买了半扇猪肉,正用热水褪毛。
瞧见姜眠昙进来,忙不迭擦手上前问候,“贵人,辛苦一夜,我给你们备了热汤,赶紧泡泡,去去寒气。”
姜眠昙一路沉默,闻言呵出一口白气,“你丈夫应该醒了,唤他出来答话。”
林大娘犹豫道:“贵人的话我不敢不听,可是老林醒来以后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姜眠昙在虚空一抓,“无妨,神魂不稳罢了,引魂不难。”
一回生二回熟,姬九叙熟练准备好了材料,在林木匠床边摆好引魂阵。
阵法设好后,林家母女离开屋子,只剩姜眠昙师徒看护阵法。
姜眠昙有心锻炼姬九叙,将引魂铃交给他,“你来,精心感受周围阴阳之气的流动,勿让阳气冲撞生魂。”
林木匠缩在床脚,嘴里嗫嚅着,手在颤抖。
屋子里的味道不好闻,卧床好几日的林木匠衣衫也没穿好。
姬九叙试图给他系好外裳,可惜没能成功,还差点被惊恐的林木匠打到。
他无奈,用绳子把林木匠捆上,低声道:“鸾旗车在家里,别怕,你没有触犯皇命。”
语毕,床边三根蜡烛不再晃动,姜眠昙烧掉镇魂符。
离魂回归躯壳,林木匠猛然舒出一口气,哇地吐了一滩污水。
姜眠昙揣着手炉,静静看他收拾屋子。
她未曾介意屋内浊气,只是单纯觉得有趣。
视线一瞬不错地看着姬九叙将脏帕子浸入水盆搓洗,又用皂角搓洗干净拧干,盖在林木匠额头。
无论修士还是凡人,入了轮回都会忘却前尘往事,他们会有新的命簿,新的因果。
但她活了五百年,从未经历生死。
在她看来,那张脸仿佛上一秒还在板着脸,训斥她引灵之术生疏,转眼又成了老实巴交人畜无害的样子。
“阿叙。”姜眠昙托腮。
姬九叙执笔画符,听得她唤立刻抬头,“师尊何事?”
姜眠昙勾起唇角,“为师看你引魂越来越熟练,可惜差了一个步骤。”
姬九叙微微直起身,谦虚问道:“何处?请师尊示下。”
姜眠昙指指空着的桌案,漫不经心地说:“摆上三牲四果,外加一碗白米饭。”
姬九叙抬步便去准备,鸡鸭鹅难找,不过几个果子还是容易的。
摆好果子,他出门直奔肉铺,用碎银换了两斤羊肉,两斤鸡肉。
卖肉的阿婆瞧他面生,笑道,“俏郎君头一次来,送你半斤猪下水,回家炒出来猪油,可香了。”
姬九叙顺手接过,指尖带上一丝真气在阿婆手腕一探,“多谢。”
等他离开后,阿婆摸着受寒的膝盖疑惑,“奇怪,怎么不疼了。”
姬九叙带着满肩满头的雪回去,手里拎着的猪杂已经上冻。
屋里传来说话声,师尊的声音很轻,像是少女在和家中长辈话家常。
他不知怎么想到此处,只是一个恍惚,像是以前经历过。
他撩开帘子,看到林木匠醒了,微微惊讶,倒也不曾多言,只看着姜眠昙无声询问。
林木匠面色白中带紫,声音嘶哑,“这是要祭祖?草民愚钝,不知道今日是恩人先父忌辰,这就让我夫人给两位恩人收拾一张香案出来。”
姬九叙知晓民间祭祀祖先要摆三牲四果,只是下意识听从师尊的吩咐。
觉察出师尊的戏谑,倒也不恼,只退出门将三牲埋进装满雪的水缸里,又切了半盘猪头肉。
收拾好后,他又拿了几根柴回屋内添上,“家父忌辰还早,我和师尊前来投宿,总要备点薄礼。”
猪头肉串好后架在炭盆上,屋里肉香四溢。
姬九叙很快说服自己,勤恳烤串还不忘道谢,“这次是弟子的疏忽,下次定不再犯。”
姜眠昙伸出手,借着炭盆取暖,盯着灰色的火光出神。
这个世界没有颜色,看所有人都像黑白遗照。
她问林木匠,“说说你被鲛人祭司拘魂之后的经历。”
鲛人祭司居然会用人族的仪式祭祀,背后必定有蹊跷。
林木匠虚弱地回答:“这几日,草民像是做了一场大梦,睁眼,皇帝让草民赶制鸾旗车,贻误出行时辰就要诛九族,草民一刻不停,可再次睁眼,草民又站在练武场,旁边都是喊打喊杀的士兵,有的时候睁眼,又好端端躺在家里。”
他茫然举起双手放在眼前,比划着刺杀的动作,“这一定是梦,皇帝那么远,怎么可能会到严州找上我这么一个穷木匠?什么打仗,没听说过。”
好端端的一个人,短暂清醒了一刻,又陷入混乱。
林家母女惊慌地替林木匠顺气。
她们一直压抑着担心,彼此安慰,林木匠只是困了,但现在知晓他真的撞邪,顿时六神无主。
林大娘噗通一声跪下,“姜姑娘,求求您救救他,老林一辈子勤勤恳恳,老实本分,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精怪怎么会缠上他呀,老天真是不开眼。”
姜眠昙仍然安静地坐着,双手拢着手炉取暖。
林大娘连忙回屋取来布包,“姜姑娘,这是一百两银子,求您救救老林。”
姜眠昙并未答应,留下一瓶清心丹,“喂他服下,可保他魂魄不再离体。”
林家母女千恩万谢,但听到姜眠昙不声不响,母女俩有些拘谨。
姜眠昙在林木匠周围设下结界,“你们不能靠近,不必送来吃喝,他死不了。”
屋里的炭火渐渐暗下去,姜眠昙打开门,风裹挟着雪粒子顺着门缝冲进来,浇灭炭火最后一丝余温。
天色已晚,林大娘收拾出来一间空屋子,搬来新被褥。
房间不大,中间用一张布帘隔开,透风的窗缝用茅草堵上。
一进屋,阿凤自觉地钻进被窝,鸾凤的翅膀张开,整间屋子暖融融的。
姜眠昙设了结界,整个人埋进阿凤的翎毛,这才觉得浑身寒气散去一些。
好讨厌冬天,好讨厌雪。
她搓了一会,僵硬的手指才恢复一点知觉。
芥子戒里有她夜宿的全套装备,姜眠昙曾经带着阿凤飞到玄魔十郡,特地拔了赤羽雁的绒毛,做了几床被子。
在主线剧情开始前,她折腾了不少新鲜玩意。
吩咐阿凤给姬九叙送去一床被子,姜眠昙有些困了。
帘子对面的姬九叙仍然点着蜡烛,记录鲛人祭坛的事。
阿凤探出脑袋,“哟,这么认真?”
姬九叙轻轻嗯了声,“我虽及冠,在修士眼中连道童也不如,自然要多记。”
阿凤撇嘴,“你记你记,看到书生就头疼。”
姬九叙轻轻笑了笑,“你跟着师尊很多年吧?”
阿凤不上当,“想套什么话?”
一人一宠已经初步建立默契,阿凤打定主意,没有两顿大餐绝对不会吐露半个字。
“师尊明明可以用真气御寒,可她却怕冷至此,所以师尊的经脉根本没长好,对不对?”
烛光下的少年停笔,半张侧脸隐没在阴影中,含笑的唇角拉得平直。
“嘎?”阿凤没想到是这个问题。
偏偏主人绝对不允许它说出此事,阿凤的黑豆眼转了转,“主人叫我暖被窝,走了。”
姬九叙指节收紧,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掀开帘子。
问问她,可不可以把这身微薄的修为还给她。
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