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撕裂的流星
十一月末偏远山区里的月下秋夜景致美丽、气温冻人。我和叶行舟在一处农家院里,盘腿坐在火炕上把酒言谈,丝毫不觉得窗外的风声哽咽中带着多少寒意。
我们守着一壶烫白酒,还有今晚店主端上的最后一道菜——炸蚕蛹,聊着大学时光、工作近况、国内外形势,以及他和墨莹刚刚以失败告终的恋爱。
叶行舟此时的心情,应该就像那窗外秋夜的温度,拔凉拔凉的吧。为此,这个周末我特地大老远开车载着他,跑到这个早已没了游人的清静地方陪他散心。不过对于这个正值失恋期的家伙,换个地方未必就能换了心情。我比叶行舟稍好,忙碌了一个礼拜换个地方确实很放松,但也谈不上多兴奋。一想到后天还得滚回去上班为房贷而奋斗,我就玩儿心皆泯。
估计现在唯一心情大喜的只有旅店主人老周了。他没想到进入封山期了竟然还会有客人,并且当晚就把冰柜里唯一一大包蚕蛹包圆了。虽然食材是冷冻的,可却是十月刚成的蛹,所以很新鲜,再用老周家自榨的好油一过,就将这盘蚕蛹炸得金黄酥脆!
我吃得正香,叶行舟这个半胖子却夹着一只蚕蛹,说了句:“梁晨,你知道吗?这蛹里装的其实是蚕虫融化后的尸水!”
我虽然理解失恋之人情绪消极,没准儿会说出什么丧气话,但还是没好气地回答:“爱是啥是啥,我只知道这里头全是凝固蛋白质!”
“听我给你讲讲啊,”叶行舟故意作弄我,坏笑着向我科普道:“蚕结茧化蛹后,会分泌一种酶把自己溶解成液体,你现在吃的就是由各种体细胞、脂肪构成的虫液——加热后凝固成的混合蛋白质。”
“咱不说熟的,说生的说活的,既然里面都变成芝士了,那为什么用手一掐它还会转尾巴呢?”我为了不让他得逞,边吃边问。
“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奇之处,”他故意停顿了一下,“里面虽是液体,但蛹外壳内部附着一层很薄的肌肉内衬,叫肌束,是它们控制着外壳在受到刺激时能够蠕动,以吓退捕食者。”
“哦,可惜在吓退我之前,就被老周炸熟了。”我喝了口酒说。
看我把蚕蛹吃了进去,他接着说:“其实里面不全是液体,如果你嚼到一个小硬块儿,那是幼虫溶解后留下的唯一硬化组织,叫成虫盘,它由蕈状体和各类分化细胞团组成,在蛹的变态发育过程中,细胞团通过基因组将各种液态体细胞迁移到特定的干细胞部位,再由液体内的营养成分供给它们形成新的器官,这时如果是蚕就变成蛾子,如果是毛虫就变成蝴蝶。”
我早就习惯了他这个臭毛病,听完他碎碎念念,问:“嗯,感谢科普!知识还挺丰富,你刚才说的那个‘蕈状体’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回答道:“是幼虫期大部分脑组织融化后的残余神经,用以生成成虫的脑神经中枢。”
“听起来还蛮瘆人的,幼虫融化时连脑子都交代了?”我指指自己的脑袋叹道,“那不等于幼虫在蛹里把自己杀死,用身体当营养,供养另一只虫替代它出生?”
他还夹着那只蚕蛹,像发表演说一样滔滔不绝:“对,但不完全对,只是大部分脑组织,并不是全部,成虫会保留幼虫时的部分反射记忆,这个有科学家通过气味实验证实了,但低等生物没法形成有意识的外显记忆,所以它们变成蛾子或蝴蝶后,既不会延续幼虫时的习性,也不会记得自己曾是条虫子。”
“哦,有意思,那问题来了,”我给他倒满酒,也夹起一只蛹,问,“如果把它比作一个人的话,那这个人化蛹前和破蛹后还能算是同一个人吗?”
他想了想,说:“我觉得不管这个人形貌变不变,只要大脑是原装的,前后就应该还是同一个人。”
“如果像你刚才说的虫子经过变态发育后,只保留其中一部分原来的脑组织呢?”我问。
“这个,难说……”他摇摇头。
话到此时,头顶的电灯泡突然刷地灭了,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这时我俩也吃得差不多了,也就结束了话题,决定穿过院子去厢房睡觉。
正当我们走到院子中央,店主老周打着手电过来了,对我们说:“哎呀,我刚才给你们睡觉那屋子开空调,没想到电憋了,黑灯瞎火的今晚也修不上了,干脆我给你们烧上火炕吧,你们先在这儿等会儿,等我弄得了再进去。”
既然如此,我们也正好在屋外透透气,观观乡村月景,就应了老周。
叶行舟从烟盒里抽出支香烟,他知道我前俩月因为做鼻甲手术戒了烟,也就没让,独自低头点上,深吸一口,又长吁出来,仿佛是在抒发这几天屡次被墨莹拒绝接见后的惆怅。
我们抬头望着高悬的银色满月,本应明亮的月光,隔着夜空中飘荡的薄薄云层,却显出几分清朗幽柔。就这样我俩一起吹着小冷风,抬着头看着星空。
待了有一会儿,叶行舟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梁晨,你觉得做鼻甲手术和失恋那个更难受?”
“让我说的话,我宁愿再做一次鼻甲手术,也不想失一次恋。”我活动着腰肢说。
“不会吧,当时搀你出来时,感觉你老惨了,要换我躺那儿让大夫切鼻甲,说什么也要个全麻,局麻简直是在受刑!”叶行舟掐着烟,皱眉看着我。
“用局麻是为了手术过程中保持清醒,好把鼻腔出的血咽下去,全麻了咽不了,呛进气管可就完了!”我说。
“还得自己咽?就那样躺手术台上咽一个钟头?怎不用机器吸?”他一连串地问道。
“你当鼻孔是水缸啊,插吸管了还怎么进钳子、锯子、凿子?”看到他缩着脖子直咧嘴的样子,颇有报复他刚才吃饭时给我科普蚕蛹生理结构的快感。
“你当时怎么忍过来的?唉,我宁可让墨莹再甩我一次,也不想挨一次这么恐怖的手术!”
“咳,咱不说这些难受事了,干脆下礼拜六我请你俩搓一顿,”我劝他道,“这些天你俩先控控,冷静冷静,到时坐一起我说和说和,怎么样?”
“哎呀!不愧十年老友,我跟她有没有救儿,就全靠你啦!”他激动地说。
“好,就这么定了!”我边说边伸了个懒腰,“明天先睡它个自然醒!”
“好,睡觉!结束这无聊的一天!”叶行舟说完,扔掉烟头打算进屋。
多亏了刚才几句闲聊,让我们没有和即将到来的天降奇观擦肩而过。就在将要迈步时,天空突然发出隐隐微光,我们下意识地一抬头,看到了一番此生难遇的壮观景象!
只见微光陡然增强,变成一道寒厉的光芒,突然之间自天际照亮了夜空和大地,引燃了月夜星野,让月光瞬间显得黯然失色!
原来是一颗闪耀着蓝绿色光芒的火流星!
它似一支来自天外的光箭,疾速飞行于片片薄云之上。所到之处冷光炫目,透过寒夜凌云散射着它那熊烈不羁的幽冥之火,动人心弦,凄美又壮丽!也许它已在太空孤独奔袭了千百光年,终于在最后一程抵达了这颗素昧平生的蓝色行星,踏着云霄,燃烧着奔向生命的终点!
它就这样从我们上空划过,用绚丽的烈焰宣示着自己的归宿!
我们翘首注目,本以为它会继续飞行直到淡出我们的视野,可就在飞过之际,却出乎意料地由蓝绿色转为橙红,随即在我们的视线之内碎裂成大小不一的十数块,这些燃烧的流星碎片像被什么阻滞了一样急剧降速,最后像散落的火星一样,以抛物线坠落的同时又相继熄灭,并隐没于远方的山影之中。
这一过程不过五、六秒钟,可却动人心弦、壮阔无比!
“哇呜!梁晨!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叶行舟激动得近乎疯狂地吼着,“咱们这辈子真他妈没白活!”
“是啊!真是难得一见!”我也对着流星消失的方向赞叹道。
“岂止是难得一见,简直是超级幸运52!”他跑到我跟前,双手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兴奋得又开始科普起来,“飞过去时变了颜色,说明它受到空气阻力减速,温度降低导致火焰从蓝变红,可偏偏就在咱们头顶变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啊?意味什么?”我没有他那广博的知识面,只能傻傻地问。
“说明它飞过我们头顶时的高度已经非常低了,低空的空气密度不仅给它瞬间减了速,还击碎了它,”他指着坠落方向,几乎是喊着说出了最后一句,“那些陨石碎片肯定就在那边山区一带!”
幸亏刚才这颗流星惊扰了全村的狗子们,犬吠声此起彼伏,不见停歇,让他的喊声不至突兀。
“不能这么低吧,我看它一直在云层之上飞行,怎么也得有个几千米。”我猜测着说。
“你看现在明显是低云层,最高不过两千米,一般流星的飞行高度都在百公里左右,而它的末端高度就算在云层之上,对于一个外太空家伙来说也算很低、很低了!”他加重了语气说。
“那在这么低还没燃烧完的太空陨石岂不是非常之大,就算变成碎片,那这些碎片的能量也会很惊人,应该产生巨响甚至冲击波的,”我反问道,“可刚才看到的那颗火流星貌似并不大,坠落时不仅火光都灭了,连声音都没有啊,怎么解释?”
“这更加说明咱俩简直不要太幸运,要知道全世界每年掉到地表的陨石加一起质量只有不到十吨,绝大部分流星在进入大气层就燃烧殆尽了,”叶行舟兴奋地接连解释,“能坚持到达地表的陨石原始质量都很大,就像刚才这颗火流星肯定就不小,不过不管它进入大气层之前多大,反正它飞到咱们这个位置时已经烧得比较小了,但还没小到轻易燃尽的程度,还有足够的体积被地表高密度空气阻拦,又有足够的速度被空气阻力产生的反作用力所撕碎,这些碎片肯定体积更小,所以坠落之前就熄灭了,既有陨石落地又没引发山火,你说站在这样一颗火流星的末端飞行轨道下见证它生命最后几秒,是不是很震撼?
“呀,让你这么一说蛮有道理,各方各面都恰到好处!”我承认我被他说服了。
“对啊,再小一点半空烧完了到咱这儿也没啥可碎的了,这要再大一点,碎片火焰不能及时熄灭引发山火,甚至还有你说的冲击波!”他对着流星熄灭的方向,感慨得直摇头。
“嗯,还真是,那陨石碎片会有多大?什么样子?”我也向流星坠落方向望去,但那里仍是一片黑黝黝的山影,沉默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估计平均也就这么大,带着烧灼熔壳的焦黑色。”他用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小圈儿比划着,像做了个“OK”手势。
“有意思,和刚才吃的小个儿蚕蛹差不多。”
“梁晨,咱们明天就去那边的山上碰碰运气,看找得到陨石不,怎么样?”
“啥?漫山遍野地去找这么丁点儿的小石块儿?就算知道大致坠落区域,可要想在一片山上找几块小石头儿,不得大规模搜山?”
“所以说碰碰运气嘛,不过你看今晚的月亮这么亮,远处的山也照得挺清楚,陨石火光熄灭前也大致估计到了落点,就在那边的三叠山谷里!”说完他又补充道,“这又是咱们今天的一个幸运之处,若月亮不这么亮,远处就只有黢黑一片,还真看不到它们掉哪儿去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明天就去走一圈,全当野外拉练了,”我伸了个懒腰,“看你这个劲头,哪像是个刚失恋的人?”
“正因如此,才要找点别的事情做嘛!”他辩解道。
也好,一颗流星机缘巧合地带给他一个意外的希望,帮他度过首次失恋这道坎儿,即使明天空手而归也不失为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