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满城孤雪纷飞,连天的鞭炮声却热闹非凡,捂住耳朵来往的人踏过满地春潮,红纸碎屑泥泞不堪,泥点沾到裤腿上,咒骂声里是关于南方的冬天。
无人在意的角落,或许是面包店旁堆着垃圾的狭窄巷子,硕大的老鼠钻进破口的垃圾箱,吱吱两声之后从另一头绕出来,盯着那馒头半天,终于冲了上去,才发现馒头早就冷硬了,根本搬不动,又一哄而散,拿着馒头的手没有任何动作,那手,也早就冷硬了。
手指往上的身体,衣料甚至不足以遮蔽要处,但你要是看见那身体主人的脸,就不会替他觉得冷了,你一定没见过那样的神情,从他涣散的瞳孔可以看出,这人已经死了,但在那脸上不见一丝痛苦,仿佛死后看见了天堂。
我也没见过那张脸,只是听外婆讲过那个故事,那是一个,讲给小孩听的故事,故事的开头,说起来,又要回到三十年前……
艳阳高照的土地,蝉鸣纷扰的村庄,一个年久掉漆的二层小平房堂屋大敞着,一个瘦杆样的高个少年猴儿似的跳出来,身后追着一个手里拿了把干竹支的中年妇女。
“刘庄也!你又去混又去混,我看哪个学校敢收你!”刘庄也从鱼场回来,刚进门,屁股还没捂热,何菊花就从门边折了两把细竹枝下来追着他打。
“妈妈妈!我是去挣钱!过两天录取通知就下来了,一定有学校要我!”刘庄也急头白脸地解释,不料菊花女士压根不听。
“正事不干去捞鱼,天天一股味儿回来!我今天非要替你爹好好教训你!”
刘庄也哪能真让她打到,身子一扭就要跑上楼,何菊花看追不上了,两腿一软就倒在地上,装模作样地嚎起来。
“哎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男人死了崽也不听话!”
刘庄也步子顿了顿,回头喊道:“喂何菊花,你崽听话得很!成绩又好钱也会赚!”
何菊花充耳不闻,还在干嚎:“没良心的诶,要不是你爷俩,我早就过快活日子去了!”
刘庄也可不信,何菊花虽然长得不赖,但她暴脾气吓退十里八乡说媒的传说可不是空穴来风。
门外一个尖利的大嗓门打断了她的表演:“菊花姐!”
“唉——”
何菊花忽然收起凄凄艾艾的表情,拍拍屁股上的灰就跑了出去,刘庄也趴在楼梯的斜窗子上探头看过去,谢大婶粉紫色的头巾一如既往的让人不忍直视,何菊花颠着屁股肉跑过去,刘庄也这才看见谢大婶身边跟了个漂亮女人,那气质一看就知道不是村里的,刘庄也舔了舔唇看得仔细,没想到何菊花居然一下子哭了出来。
“妈?”
他刚出声,那女人便看了过来,眼神冷寂冻得他发怵,呆愣的空当,三人竟已经走远了。
没等刘庄也追上去,那三人阵风似地离开了,远远都能看出何菊花那脚步轻快,全然不见方才的老相疲态。
刘庄也“嘁”了一声,默默回了房间,从口袋里掏出今天挣的钱,桥头河就一个鱼场收暑假工,他还是托了华子哥的关系才进去的,何菊花那个古板的女人懂什么,今天发了60块钱,都够她在饭店炒几十个菜了。
他前两天借了三百块买了个翻盖机,铃声还没来得及改,歌声响起的时候还吓了他一跳。
“喂,小也,你妈妈说你了没,明天还来不来?”
“明天我来,华子哥,”刘庄也捻了捻手里的钱,“那钱能不能晚几天再还你,我过两天想带我妈去市里医院做个体检,她身体好像越来越不行了。”
何菊花以前打他就没失过手,从上次呕血到医院查出胰腺炎之后脸色看上去一天比一天灰败,今天追他的时候跑两圈就虚得倒下了。
华子笑了两声:“冇得问题,到时候要我送你们过去跟我说一声。”
“那太麻烦你了,华子哥你们修理厂要不要人,我有个兄弟想找个工,他可以学徒,打长的。”
“行啊,叫什么,过两天让他到我这里来。”
刘庄也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喜出望外道:“叫程安俊,他家里和我差不多,上头一个伢,他伢身体不好他就没去读大学,去年在杨家滩跟着干了一年做门窗,身体利索着哩!就是……就是不太会说话。”
刘庄也说到这有点紧张,他知道程安俊上一个雇主就是因为这个辞掉他的。华子只是“嗯”了一声,听上去没有多在意,让他松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何菊花没回来,刘庄也担心她又不敢打电话,要是被发现他自己买手机,何菊花指不定多暴怒,好在第二天她又中气十足在楼下叫他起床。
刘庄也打听到到市里医院做个全套体检要花个小五百,他盘算着做满一个星期的时候直接去镇上何菊花干活的饭店接她坐车去市里。不然以何菊花那脾气,指定又觉得浪费钱耗着不去。也不能麻烦华子哥,他是道上混的,那车一开出来何菊花就知道,她最厌恶这些人,也许是因为何菊花年轻的时候,刘梁还没失踪那会儿受过那些流氓的欺负。
他爹刘梁在县里当包工头,在他十岁那年和一个女人卷款跑了,还是后面工人找到他家里,何菊花才知道。这些年,连房子都卖了,何菊花不停打工,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在饭店颠勺,终于先把把家里的房子租了回来,只是刘庄也知道,她虽然嘴上说刘梁已经死在外头了,可其实一直在打听刘梁的消息。
半夜的时候,刘庄也被蚊子扰得睡不着觉,他在之前用过的文具包里找到了女同学偷偷塞进去粘了一半的胶带“宝宝”,他皱着眉拿掉那颗像大型鼻屎一样的“宝宝”,用嘴咬了条胶带粘着卫生纸补上蚊帐上那个窟窿。
摇头风扇转到那个窟窿的位置,蚊帐和胶带被吹得发出“撕拉”的响声。
他躺在床上,感受着枕头下那一沓也许根本没有厚度的钞票,自言自语:“刘庄也呀刘庄也,以后发达了要买个超级豪华别墅让何菊花见见世面,别成天到晚跟个守财奴似的……”
梦里,好像听见何菊花在哭,他很久没见过何菊花哭了,她那个年纪已经不适合真情实感地为什么事情流眼泪了。看来真是年纪到了,等明天就带她去做个体检吧,要是没什么问题就最好,真有病的话,他就跟着华子哥干活,一起搞修理赚钱,不能让何菊花再去饭店了,天天吃那种油腻荤腥的剩菜,能不生病才怪。
翌日一早何菊花就出门了,饭店有时候有急单,会让她去买菜,刘庄也没当回事,自己煮了两个鸡蛋就去鱼场了。鱼贩子用防水布乘着水的三轮车挤在门口。
平日里鱼场六点就开门了,这会儿都六点半了铁门还堵着。另一边是镇里的汽车站,空荡荡的破大巴停在里面和这边形成鲜明对比。
“来让让让让,鱼还没捞上来啊,你们再等一下!”李大叔穿着黑色漆皮围裙站在侧边的小门处喊着,他是鱼场的负责人,一看见刘庄也眼睛亮了亮,连忙招呼人进去,反手把侧门关上,一脸凝重地转向刘庄也。
“小也,你将来是大学生,快过来给叔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五个水泥池子建在河边,头顶一块蓝色卷闸厂棚,李大叔指着离他们最近的那个水泥池子,刘庄也一时摸不着头脑,凑近去瞧怎么回事。一看便傻了眼,一池子黑色鲫鱼翻了一半白肚皮。
“五点多从塘里捞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拉回来一看死了这么多,现在外面的人急着要鱼,这死鱼我们肯定是不敢给……”
同样穿着围裙的炳伢子鲁莽道:“要我说我们就把死鱼捞出来,其他的便宜点卖给他们得了,那些人都是看到便宜就捡的,指定没意见。”
“不行!一两只还好,鱼死了这么多就不对劲了,要是鱼肚子里有毒怎么办?”刘庄也坚决的反对。
“那能怎么办,死了这么多鱼那些鱼贩子可不敢再来这里拿货了,我们也不能一天都不开张。”
“这样吧,用黑布把鲫鱼池子盖起来,跟他们说这一池子本地鲫鱼被市里一个大饭店包圆了,今天就只卖草鱼鲢鱼那些,李叔你先去找华子哥让他去市里找监管局的,炳哥你跟我再去上游看看,不是谁在这池子里下药了就是上游出了事。”刘庄也和炳伢子从鱼场靠河的小路溜了出去,李大叔开着皮卡车去修理厂找华子,之后铁门被打开,鱼贩子蹬着三轮车挤进去,刘庄也只听到身后骂声嚷嚷一片。
“炳哥你们早上捞鱼的时候带水没有?”
“带水”是黑话,是说卡车里面的水来自鱼塘附近的河里而不是鱼场里,一般来说从上游直接接水是不允许的,就像鱼场有自己的净化系统,如果直接排水到河里会罚款,但净化系统也不是一直使用,电费对于鱼场也是一笔大开销。
炳哥想了想道:“带了,但是鱼塘那边说他们也放河里的水进去,鱼都活得好好的。”
那就奇怪了,鱼放在塘里没事,用卡车运回来就死了,反而其它鱼都没事,死的只有鲫鱼。
刘庄也虽然只是个刚高中毕业的17岁的孩子,但由于家庭穷苦的原因,虽然出落得像个破产的纨绔小公子,但内心比同龄人都更有主见为人也更圆滑,不仅李大叔信任他,炳伢子也听这娃娃的话。
“这事儿就看监管局查出来是哪里出了问题,是鱼塘那边的我们就能拿赔款,是咱们自己池子就找净化器公司的麻烦,反正不得亏。”刘庄也安慰道,炳伢子本来满面愁容,听了这话也稍稍放了点心,他投了不少钱跟李大叔搞的鱼场,这要是亏了他老婆又要跟他闹。
两人拦了辆小三轮到鱼塘,出乎意料的是,鱼塘说今天早上李大叔没从这里拿那么多鲫鱼,反而装的都是其它种类的鱼,最多也就十几条鲫鱼混在里面。
“我早上没在,李叔拉了鱼就走了,昨天另一个鱼场把大鲫鱼都拉走了,我回来一看小鲫鱼还在,你们的鲫鱼怕不是我们塘里的嘞!”
炳伢子和刘庄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一丝惊疑,李大叔瞒着他们从别的地方进了鱼?
这个鱼塘建起来还多亏华子拉了和鱼塘老板的关系,李大叔是个老实人,不可能再去找别的鱼塘进鱼,那一池子的鲫鱼是从哪里来的?
“你快打电话给李大叔,看他跟华子哥到哪里了,要是真从哪个地方捞的那可不能去找监管局!”刘庄也一时着急,忘记了自己也有手机的事情。
“诶好!”炳伢子立刻拨了李大叔的电话,没想到对方直接挂断了,炳伢子又打电话给华子。
“华子哥,李叔到你那儿去了没有?”
华子疑惑道:“李叔?他来我这干嘛?”
“完了完了”,听到华子的话炳伢子心都凉了半截,“他不晓得在哪里搞来的鲫鱼,拉回来死了一半,我们让他找你去监管局问问,现在找不着人了。”
炳伢子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刘庄也干脆把电话抢了过来:“华子哥你知道李大叔家在哪里不,我们得先问清楚他在哪里搞的鱼……诶诶好,那我们在汽车站门口等你。”
挂断电话后,他把手机递给炳伢子,叹道:“再怎么说也用不着躲起来啊……”
后者往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出了口:“我早就晓得这老头就不是个本分的,看上去老老实实,背地里还勾搭别个老婆,得亏他媳妇天天给他送饭!”
刘庄也不知道这事儿是不是真的,反正这里的人骂人就爱造谣加点花边新闻。
二十分钟后华子载着他们到了李大叔家,这几年李大叔靠鱼场赚了点钱,家里两层楼加盖了一层,翻新成带阳台花园的小洋楼了。
车子一熄火,抱着娃娃的女人就迎了出来。
“诶华子,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家里?”
“阳姐,李壮回来没有?”
肖阳疑惑地皱起眉毛:“他在鱼场啊,没找到人吗?你们要不先来家里坐会儿,我给他打个电话。”
三人面面相觑,刘庄也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意料之中,肖阳没有打通李壮的电话。
肖阳有些着急,反而在场三人倒是没刚才那么手忙脚乱了。华子让他俩先回鱼场干活。有消息再通知炳伢子。
然而一整天李壮也没回家,华子每年在鱼场的分红比炳伢子还多,他倒是不像炳伢子那么焦头烂额,只说让大家等消息。
刘庄也心里也急,他能来鱼场一半原因是李大叔看他可怜,不然也不可能招一个手上没二两肉的毛头小子干活,说不感激是假的,况且李大叔待他不错,平日里还会让他老婆多带点饭分给他吃,要是这份工作没了,他读大学的学费还得何菊花去借钱。鱼场里的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天,不知道大东家的去留给他们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按照计划好的,他今天提前下了班,坐车到镇里的“彭氏大饭馆”,恰好快到吃饭时间,后厨正忙得不行。
“齐叔,我妈妈在不在?”
“噢,你妈妈今天请假了,她没告诉你啊?”
“她一大早就出门了……那她去哪里了您知道吗?”
“这我不知道。”
“哦,谢谢啊,那我妈要是到这里来给我打个电话吧!”
“你有手机了?你妈妈对你真好!”
“嗯……”
暮色悄然而至,刘庄也满身疲惫回到家,走到门口却发现屋内没有开灯。
“妈?妈?”刘庄也在一楼转了一圈,发现奶奶以前的旧房间被打开了,一股陈旧的潮气散发出来,“何菊花?”
没有人应,连只猫的声音都没有,猫?他怎么会想到猫?
刘庄也又跑到二楼,何菊花的房门敞着,床铺叠得整整齐齐,阳台稀疏的光映到凉席上,白色的信纸格外显眼。
他灯都没开,展开信白纸黑字却看得清楚。
“也子,妈走了,抽屉里有一张存折,有两万块钱,下次有人要债你就逃吧,这些钱先拿去读大学,也不用找我,这些年带你也不容易。去大城市之后要好好的,妈妈就不当面告别了,你八月底就满十八岁了,也是个成年人了,别干什么事都马马虎虎的啊,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妈吧!”
刘庄也看完那封荒诞的信,十分平静地把它叠好放回原位,房间里的衣柜门打开着露出里面原色的木板,何菊花把行李都带走了,看来是真的。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他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儿了。
他掏出小翻盖,拨了一个号码。
“也哥,什么事?”电话那边的人似乎在人很多的地方。
刘庄也本来想让程安俊帮他查查何菊花去哪里了,突然又想起信里那句“这些年带你也不容易。”
他一下子心情无比郁闷,开口便像盘问:“哪里鬼混去了你?”
“没有没有,刚刚帮华子哥搬货呢,毕业了嘛,不能天天混,也哥你待会儿有事不,岳胖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两根雪茄,我还没抽过那种东西呢!咱们找个地方爽他一把”
刘庄也觉得自己现在需要一点烟草的麻痹,上下嘴唇一碰就敲定了:“让他带上东西,老地方见。”
程安俊乐呵呵地挂了电话,也不知道在乐个什么劲,刘庄也洗了把脸就出门了。
小矮楼侧面的水泥楼梯边角长了青绿色苔藓,下边站着的白白净净的小胖子长得一副乖巧模样,兜里却揣着三根大烟草卷。
“还不来怎么……”岳越南嘀嘀咕咕着,忽然一个黑T恤的男人撞了他一下。
“wc,看不看路啊!”他骂骂咧咧地赶紧去检查口袋里的雪茄。
男人压着黑帽子对身后的咒骂置若罔闻,岳越南气得干横眼,没成想又是一巴掌挨到他脑袋上。
刘庄也插兜站在一边看着程安俊恶劣地拍岳胖的头,果然把他激怒了:“唉wc,你再打一个试试!”
“行了行了,还抽不抽了!”刘庄也不耐烦道。
“抽抽”,程安俊抬起头四处看了看,角落里的监控已经成了三人高中生涯的阴影,“咱们还是去天台吧,反正放假没有人。”
刘庄也想了想,点头催促道:“行,快上去吧,别毕业了还给人抓。”
角落里黑色的监控不知不觉已经换了个方向,刚好录到上楼梯的三人的上半身。
“你妈妈真走了?”
“嗯。”
岳越南拍上他的肩:“唉,好歹给你留了几万块钱,大学四年打打工肯定是够用了。对了哥,你录取学校出来没有?”
“什么学校?我不知道。”
“电脑上可以查到了啊,录取通知书应该都到家了吧。”岳越南用的手机最高级,拍照片也清晰,他把手机举到他俩面前。
“云南师范?怎么,你想当老师啊?”程安俊眯着眼睛揶揄他。
岳越南收回手红心献给晚风般握拳放在左边胸口:“我要孕育祖国的花朵!”
“得了吧你,别一坨大的压死祖国的花朵就行。”程安俊乐于挑逗岳胖胖,这通常是三人组合最常发生的事,然而刘庄也此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也哥?你怎么了?”
刘庄也回过神,恍然若失般迷瞪地看着程安俊:“那你说,我的录取通知书是不是也应该到了?”
“昂,应该吧……”
刘庄也突然推开他俩,一脸急切又恐惧地跑下天台,岳越南和程安俊对视一眼,想也没想立即跟了上去。
那时候,中国邮政还没有开到镇里,刘庄也花了50块才说服一个准备回家的三轮车司机送他去市里。
三人挤在后座摇摇晃晃,刘庄也被挤在中间,两手被岳越南和程安俊一人攥了一只。
刘庄也:“……”大可不必。
“没事的也哥,没录好咱们就再战一年,反正你妈妈走了,我去你家做饭陪你!”
刘庄也无语地看了一眼程安俊,后者居然一脸认真。
……大可不必。
“小伙子,你这个点过去应该也下班了吧?”
“不会的,我爸前两天才去过,说他们这几天忙着呢,九、十点才下班!”岳越南说话总爱手舞足蹈,这会儿攥着刘庄也的手一起上上下下摆,他整个人在车厢摇摇晃晃的基础上更加摇摇晃晃。
“行,到了,拿了东西快点上来,我还急着回去吃饭呢!”秃头司机把小三轮停在路边,邮政局仓库果然还亮着灯。
三个混混少年灵巧地钻出逼仄的车厢,又续次进入白墙上那扇唯一的孤独的门。
数分钟后,里面爆出齐齐的尖叫。
“啊——”
秃头司机被吓得一抖,慌忙打开车门跑过去,这三个都是未成年啊,要是出什么事都得赖他。
他跑到门口,里面围成一圈的三个人回头,脸上是清一色的喜笑颜开。
秃头司机摸了一把光滑的脑袋凑过去,刘庄也手上的纸壳子被撕开,露出里面的录取通知书——东南大学。
秃头扬起眉毛:“呦呵,是个一本吧?”
“老秃——这是985!”岳越南差点咬到舌头,一高兴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背地里的称呼直接从嘴里吐了出来。好在秃头司机一听是985眼睛都亮了亮,把东西接了过去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的看。
“不错啊小伙子,”他又抬起眼打量了一遍刘庄也,“长得也帅帅气气的,”不像是个会读书的。
秃头十分老练地撕开纸壳子,把录取通知书打开,“计算机系?这个专业赚钱啊!小伙子出息了!你爹娘怎么不和你一起来?”
抱着一堆报纸进来的工作人员恰好往这边看了一眼:“你妈妈不是前几天来过吗?我还奇怪怎么没拿走呢,电话也打不通。”
“我妈?你记错了吧?”何菊花那个视成绩为出路的人会忘记把录取通知书带回家?
“不是啊,我们这就你一个考这学校的,我之前还没听过呢,居然是个985。”
刘庄也忽然陷入了沉默,何菊花为什么不拿回家呢,难道是不满意他的学校吗?
“唉算了哥,何阿姨她走都走了,估计也是看你确实考了个好学校才放心离开的,你别想了。”
三人又矮身钻进了摇摇晃晃的车厢。
蝉鸣和蛙叫起伏,刘庄也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卷着凉席和被子到天台上去看星星。
微凉的晚风里,刘庄也渐渐入睡,夜深之际忽然觉得头发有点湿,他以为是下雨了,睁眼却对上一双金色的瞳!
刘庄也吓一激灵,跳了起来才发现是一只全身通黑的猫。刘庄也只觉得这只猫很熟悉,它也不怕他,径自跑到房间里去,刘庄也心中有异,悄步跟了上去。
那黑猫轻车熟路地到了刘庄也奶奶的房间,他此刻怀疑这门是特意为这黑猫打开的。
奶奶的房间里有一张老旧的床,上头还挂着白色的积灰的蚊帐,木头柜子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断了一半的木头梳子和线团,黑猫跳上去玩毛线团子,恰好露出底下泛黄的照片,刘庄也一愣,用手腕擦了擦上面的灰,看清上面的画面后吓地立即扔掉了手里的东西。
那照片上面是三个女人,刘庄也的妈妈和奶奶各站一边,而中间的木头椅子上坐着一个极其眼熟的女人,手上抱着一只黑猫。
刘庄也瞬间就想起来了,是那天下午来找何菊花的那个女人!不仅衣服没变,连那张脸都毫无变化!
刘庄也看着脚边玩毛线的黑猫,有一种不好的猜想。
他缓缓蹲下身,用手去碰它,却在摸到的一瞬间……醒了!
刘庄也睁开眼,发现自己刚刚是做梦,他现在还在天台上睡觉。
哪里有什么黑猫女鬼,是自己吓自己,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走到了奶奶的房间。
这个房间的拉绳灯已经坏了,他摸着黑去梦里放照片的地方,半人高的木头柜子靠着窗户,窗户上乎的纸早就被吹得零碎,趁着月光可以看清桌子上的东西。
毛线团子下面什么也没有,刘庄也松了一口气,现在不可能再回去睡觉了,他索性在房间里搜罗起来,奶奶去世得突然,东西都原模原样地放在房间里,打开柜子门一股陈年味儿扑鼻而来,除了衣服就是樟脑丸,没什么好找的。
他弯腰找得有点累,但是不敢坐那张床,忽然看到床底下有个大木箱子,刘庄也费了老大劲才把箱子拖出来,一打开里面果然是些没见过的老玩意,还有几本旧书,他全部抱出来翻了翻,那堆书里掉出一个小本子来。
蓝色软皮的本子,里面的纸薄薄的,不像是奶奶的东西。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不准看!”
刘庄也轻笑一声,原来是他妈妈年轻时候的日记本。
他去客厅找了个手电筒,随手翻了几页,连个日期都没有的少女日记,但看着看着竟突然有些想念起何菊花来。
突然翻到一页,内容与之前的伤春悲秋完全不同,不是以第一人称写的,反倒更像是在讲一个故事。
“王昭苏是她年轻时候在山里认识的。当初跟刘梁结婚没多久,起屋做酒哪哪都要钱,外面有人进来收菌子,夫妻俩就进山里采,没想到下了几天雨不仅有菌子还冒了许多笋尖尖,两人都贪心,采着采着就捱到了快天黑,何菊花觉得天黑山上不安全,可刘梁却找不着回去的路了,就是在这时碰到了王昭苏。
记得忽然一阵大风,王昭苏就从树后面冒出来了,一袭白衣似仙似鬼,她大气不敢出,却见女人松松抬起手腕,芊芊玉指一点,给他们指了个方向,刘梁往那边走了几步,还真看见了来时踩出来的路,连连道了谢,两人马不停蹄下了山。
奇怪的是,明明连着下了几天雨,山路湿滑,可两人一路下来却没摔过一跤。
那件事过了一年,她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可有一天跟刘梁再谈起的时候,他竟然完全不记得了,她以为这就是一个梦。
不久,她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可刘梁却出了事,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家。
她找不着人,也找不着钱,村里的妇女下地,她下不了,便又想着上山采菌子,这次她长了教训,早早就上山了。那天雾气重,何菊花大着五个月肚子背着竹篮框就上山了,还好她不怎么显怀,弯腰爬山不在话下,可遇到那条黄斑大蟒蛇时整个人就僵住了,蛇一动她便卯足劲一跳,跨过了水沟子,蛇是过不来了,可肚子却开始绞痛。
那一刻她觉得孩子要保不住了,捂着肚子无措地坐在地上,只念着一定要保住孩子就好。
不成想那个女人又出现了。”
刘庄也到这里就知道故事里的“她”就是何菊花了,她之前老是给他讲怀孕遇到蛇的故事。
“‘你怀孕了。’女人站到她面前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
她害怕女人不是人,还是愕然点了点头。
不知道女人做了什么,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镇上的医院了。
后来刘梁回来了,连着三天去山里头找那个女人,可除了动物什么也没有。”
就短短两页纸,看上去更像编出来的神话故事。
刘庄也更相信是何菊花把自己的梦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