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滨城谜案6

    话说他们二人在小巷中确认了李遇得手后,便向西去往邱家班。

    此番熟门熟路,直奔后屋天井。

    “笃笃。”

    “邈爷在呢。”

    听到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二人推门而入。

    一切如旧,唯有一点:邈爷今日歇在摇椅上。

    这邈爷见了他俩,状似意外,又不意外。

    “稀罕了,那小姑娘呢?”

    南宫连朔没答他,抱拳一礼后说道:

    “邈爷,我们还想再买些消息。”

    邈爷哂笑一声:“看来上次的一两银子,是白花喽。”

    南宫连朔还是没接茬,兀自道:“我们需要近一周内所有入了汾滨城,且尚未离去的江湖高手名单,以及关于他们的一切信息。”

    听罢,邈爷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毛桃,咬了一口,才悠悠道:“大生意。二百两。”

    黎崇爽利掏出二百两银票,上前放到方桌上:“何时能拿到我们要的东西?”

    “一个时辰内,自有人送到二位下榻之处。”

    二人拱手,转身欲走。

    “邈爷我还有一句话,要价一千两。今儿个,还听吗?”

    黎崇与南宫连朔闻言顿住,交换了个眼神,双双疑惑回身。

    只见邈爷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毛桃啃下去大半。

    南宫连朔略一思谋:“只有一句话?”

    “只有一句话。”

    黎崇道:“买了。”

    邈爷咧嘴一乐:“大气。”

    待接过银票,邈爷向他们勾勾手。不等二人走近,他便压低声音,神秘道:“这一句话,二位可听好了,只说一遍,没得解释。”

    “杨祖全府中藏有两个簿子,一个记田产收支,一个记官场行贿。”

    话说完,便笑眯眯地欣赏二人的惊讶之色。

    “这一千两,花得值吗?”

    何止是值。

    黎崇与南宫连朔郑重行一礼:“多谢。”

    “哎我说,邈爷这价格公道,名不虚传吧。”

    ————

    “就这么简单?”李遇看着神色兴奋的二人,“这般紧要的消息,就如此草率地告诉你们了?那这城里岂不是很多人都知道。”

    南宫连朔认真道:“我俩又花了五文,他说没卖过别人。”

    李遇在屋内踱步两圈,又返回窗前:“如此一来,剩下的所有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这样,咱们的计划得变一变,你们……”

    第二日一早,李遇来到老鸨的屋外,抬手敲门。

    “谁呀?”

    “妈妈,是我,李师师。”

    “哦,师师啊,你在外面稍候。”

    约莫有半刻钟,老鸨才从房内施施然将门打开。

    “何事?”

    她立在门口,既没有请李遇进去的意思,也没有自己出来的意思。

    “妈妈,我想问问两日后大选的事情。”

    “哦,大选啊。那说说,你有何才艺?”老鸨懒懒道。

    “我会跳舞。”

    “跳舞啊,行,那你去准备准备吧。”说着,老鸨就要关门。

    李遇忙探手拉住门框:“哎,妈妈。我此番前来,是有事情要劳烦妈妈。”

    “有事?”老鸨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李遇怀中的木盒,“咱们环燕楼呢,虽是下九流的行当,却是轻易不做那暗箱操作的事呢。”

    “妈妈您误会了,我只是想让妈妈帮我准备一些东西。”李遇权当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眸中蓄满恳切。

    “你若是要跳舞,楼内自有乐师伴奏。服饰嘛,做是肯定来不及了,但也有现成的,样式尺寸,你一会自去挑挑。除了这些,你还要什么?”

    “鼓。”

    待李遇将自己所需同老鸨细细描述一番,老鸨听了直皱眉。

    “上哪弄你要的东西去,你便好好跳你的舞罢!”言毕又要回房。

    李遇急急牵住老鸨袖口,向地上凄凄一跪:“妈妈,求您可怜。”说着,将手中匣子向上一托。

    老鸨顺手接过,打开后只见木盒内放有两只金簪、一只碧玉镯,看起来都颇有些年头。

    她心中盘算一番,将李遇扶起,随即换了副口吻:“哎呦,你看你这孩子,动不动便跪。起来起来,你这,你这……”

    边说边将木盒作势还给李遇。

    李遇拭着泪,并未去接。

    “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点东西了,或许不够,但还请妈妈帮忙。”

    那老鸨本就算过,这一番下来自己颇有些赚头,但面上仍为难道:“妈妈我也想帮你,但这时间实是紧迫,我也不能保证按你的要求备好呀。”

    “妈妈,师师如今走投无路,唯有孤注一掷。或许要劳妈妈费财费力,但从即日起,妈妈便是我的恩人。今后师师定会粉身以报,请妈妈成全!”

    “瞧你这孩子,这话说得,叫妈妈我心里酸酸的。好吧,谁年轻时没遇过几个负心人呢,你这个忙,妈妈便帮了!”

    一阵千恩万谢后,李遇按照老鸨的指示,先是去同乐师沟通一番,后又去仓库中挑选服饰。

    等安排好一切,回到房中,已是傍晚。

    李遇手脚酸软,瘫在床上,连日的忙碌已是疲惫非常。

    她原本打算随便跳跳,但细想下来,太水了也不行。

    若是一眼黑幕的程度,那杨祖全今年硬为了她打破传统——不做花魁首客,到时可如何是好。

    也罢也罢,便尽尽力。

    ————

    与此同时,风候街,留香酒肆。

    此时并非饭点,酒肆内十分冷清,仅有两桌客人,外加一名跑堂。

    一头戴斗笠的少年信步走入店内,一袭蓝衣,手持宝剑。虽说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样貌,但单看身形,端的也是风流潇洒。

    那少年独坐一桌,自叫了一壶清酒、一碗阳春面,摘下斗笠随手搁在桌上。

    隔壁五名醉汉饮得正酣,其中一麻子脸伸手指着少年,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众人哄笑。

    离得最近的壮汉满脸横肉,面相很是猥琐。

    他甩甩膀子,抬步来到少年桌旁,随后自顾自地坐下,目光不怀好意,将少年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戏谑道:

    “这位小友,初入江湖?瞧你这白白的面皮、瘦溜溜的身板,不如来同我们哥几个喝一杯,交个朋友。以后这汾滨城,九爷罩你!”

    那少年抱剑,闭目,稳稳坐在位子上。

    见自己的话就这么掉到地上,壮汉的脸拉下来,语气中透着几分阴狠:

    “年轻人,有傲气!但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今儿九爷就来教教你。江湖的规矩就是:人,给脸得要。傲气过了头,就到了死期。”

    一番话讲完,少年仍是仿若未闻。

    壮汉冷笑一声,起身,作势要走。腿刚跨出条凳,上身以腰为点,猛地回身,拳头带着劲风,直照少年面门。

    少年后仰,躲开这拳。

    紧接着左倒,闪过接踵而至的第二拳,同时手中剑鞘闪电般顶向壮汉丹田。

    壮汉被击得后退几步,口中溢出些冒着酒臭的酸水,随后他朝地上狠狠一啐。

    “娘的,这小白脸子!”

    他抄起立在桌侧的屈刀,手臂一挥,抡圆了狠狠劈向少年头顶。

    “铛!”

    少年举起剑鞘硬接一刀,震得壮汉身形一晃,向后踉跄几步。

    趁此时机,少年身体一侧,猛地发力,一记凌厉侧踢,精准地踹中壮汉的肚子。

    壮汉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倒飞而出,翻滚几下,倒在堂前。

    酒桌上的其余几人见此情形,纷纷怒吼拔刀。

    少年对此置若罔闻,他径直来到堂前,对那刚挣扎着站起的壮汉再次施以一记重脚,直接将对方踹出酒肆门外。

    此时恰好余下之人举刀而至,不等少年回身,便听得身后一阵清脆的杯盏碎裂声,伴随着几声惨叫。

    原来是另一桌客人扔出四只杯子,每一只都精准地砸中四人前额。

    之后那四人便步了第一位壮汉的后尘,逐一被踢出酒肆。

    几人从街上狼狈爬起,嘴里还不忘叫嚣:“你们给我等着!”,随后仓皇踉跄而去。

    少年转身,抱拳行礼,诚挚道:

    “多谢各位义士。”

    那桌上之人皆回礼,其中一位青衣剑客爽朗一笑:

    “小兄弟客气了,就算没有我们插手,凭你的身手,对付那几个家伙也是绰绰有余。真是后生可畏,江湖上果然是代有人才出啊!”

    另一位红衣剑客接过话茬,热情相邀:

    “小兄弟,若你此行是孤身一人,不妨过来与我们共饮几杯,我们哥仨都很想与你交个朋友,畅谈江湖事。”

    说罢几人俱是伸手一请。

    少年见状,也不扭捏作态,轻轻撩起衣摆,在空出的位置上坐下。

    青衣剑客举起酒杯:“我们三人师出七铉宗,乃是同门师兄弟。我年稍长一些,姓楚,单字一个威,兄弟们平日里唤我’威哥’。这位是沈劲仇,那边的是许峰成,皆是我的师弟。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少年回敬道:

    “在下南宫连朔,幸会各位。”

    “好个风流倜傥的名字。”楚威笑道,“此番汾滨城之行,我们本是慕花魁大选之名而来,南宫兄若得空闲,不妨一同前往,人多更添几分乐趣。我这两位师弟性子活泼,届时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南宫兄海涵。”

    言毕,众人皆是一笑。

    南宫连朔道:“楚兄盛情难却,然在下确有要务在身,恐大选那日不得脱身,还望见谅。”

    许峰成闻言,豪爽地拍了拍胸脯:“南宫兄若有难处,尽管开口,我等定当鼎力相助!”

    南宫连朔略一沉吟,抱拳致谢:“此事若仅为私事,自不敢劳烦诸位。但前几日我偶得严云踪迹,一路追踪至此。近日正加紧追查,已有眉目。若未来确需援手,还要仰仗诸位。”

    此言一出,三人面露惊异之色。

    许峰成急不可耐地问道:“南宫兄所说的严云,莫非就是那’摘得蝉翼无声,采撷岚烟一颗’的神偷严云?”

    “正是此人。”

    楚威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此人五年前盗走停风门镇派之宝,致使仇老太爷悲愤成疾,不幸驾鹤。休说七铉宗与停风门交情匪浅,即便是江湖同道,闻此贼踪,亦当共诛之!”

    南宫连朔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楚兄所言极是。今日午时,我还与肖大侠谈及此事,他亦是此般态度。”

    “肖大侠?可是那位’穿云一拳’肖鹏?”楚威追问。

    “正是。”南宫连朔答道。

    楚威眼前一亮:“竟是肖大侠!没想到他也在此城中。我等久仰其洪岩城怒斩宁圭贼首之豪情义举,若有机会,还望南宫兄引见。”

    “自然,此乃在下的荣幸。”南宫连朔爽快应允。

    三人听后,纷纷抱拳致谢:“多谢南宫兄!我等暂居南来客栈,若需助力,但请吩咐。”

    “诸位客气。”

    街口小巷。

    黎崇将一袋银子递出。

    “此番多谢各位鼎力相助,这是在下特地准备的酬劳,请务必收下。”

    一名面容粗犷的汉子接过钱袋,在手中颠了颠,随手递给身后的弟兄。

    立于黎崇对面的,正是方才酒肆中闹事的五名醉汉。

    只是此时几人已是一扫醉态。

    “诶,小兄弟,你太客气了!邈爷介绍的人,无需此多银两。”

    “九爷此言差矣,咱们之间的人情归人情,但今日之事毕竟是一桩买卖,银子该给还是要给的。再说,日后若有需要仰仗各位的地方,还望九爷和兄弟们不吝相助。”

    九爷哈哈一笑,竖起大拇指赞道:“讲究!小兄弟放心,今后但凡能用得着我们兄弟几个的,尽管开口。现下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便不多打扰,先行告辞。”

    第二日清晨,柔和的阳光尚未驱散晨雾,李遇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

    门外,伙计的声音透着几分急切:“师师姑娘,刘妈妈请你过去一趟。”

    李遇迅速穿戴整齐,简单洗漱一番,随着伙计匆匆下楼,穿过环燕楼那曲折蜿蜒的长廊,向着中央的园子行去。

    这环燕楼,实是四座楼组成的回字形建筑,中央围出一颇大的园子。两日后的大选台子,便搭建在园中。

    李遇拨开围观人群,才看见台子下放着八只大鼓,鼓面皆绘有牡丹。

    其中一面鼓格外大,直径足超半丈。

    老鸨,即是众人口中的刘妈妈,见李遇来,满面笑容地招招手:“如何,可是你要的东西吧。”

    李遇轻移莲步,至老鸨身旁,盈盈一拜:“师师多谢妈妈费心。”

    “东西既全了,后日即开大选,现下你能彩排了吗?”

    四周的人群闻言,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轻微的窸窣声。显然,众人对此皆是颇为好奇。

    李遇微微一笑:“当然可以。”

    所有设施很快被布置妥当,乐师就位,鼓点声起——

    一曲舞毕。

    老鸨并未多加言语,只是从内室取出了自己珍藏的头面首饰,交与李遇让其大选当日戴上。又将衣裙拿去祥帛庄紧急改制一番。

    最后通知李遇,她的节目改为压轴出场。

    两日后。

    汾滨城内各大酒肆饭庄皆门可罗雀,唯有环燕楼内人声鼎沸。

    为观花魁大选,宾客入场必先购得门票。

    门票依照位置不同,分为三等:站票、坐票与雅座。

    站票在二楼连廊,坐票置于一楼后排,而雅座则设于园内,座间以低矮屏风巧妙分隔,更显尊贵。

    往昔终选,最佳看座曾炒至天价,万两银子亦有人愿掷。

    除了必购的门票,剩下的便是茶水点心,以及选票。

    选票,顾名思义,宾客选花魁所用之票。

    选票分三种:一两银子的白票,一百两银子的红票,以及一千两银子的描金绢票。

    入场时,宾客可按需购买选票,若有余票,离场时可退。

    按照惯例,所有姑娘表演完毕后会逐一返场。若支持哪位姑娘,便将选票投与哪位。

    二楼的客人一般将票从空中抛下。

    一楼则有专门的伙计一一收取。

    最终,票数揭晓,得票最多的前五位姑娘将晋级终选,争夺花魁之誉。

    选会尚未开始,竞选花魁的姑娘在表演前不可露面,此时李遇正坐于台后雅间静静候场。

    大约未时,只听外面一声鸣锣,接着传来一道脆响的宣告:“吉时到,汾滨城花魁大选,开始——!”

    因着压轴的缘故,李遇坐在房中塌上,听着外面的丝竹管弦直打瞌睡。

    直至酉时将近,方有侍女轻步前来引领。

    众多伙计手脚麻利,将一切布置好后,迅速退场。

    舞台上,八面花鼓错落有致。

    一面大鼓庄严而立,四周七面小鼓被置于高脚鼓架,半抱中央。

    台下众人见此场面,纷纷一扫疲色,期待起来。

    只听那报幕人扬声道:“环燕楼,李师师,献舞,《仙人指路》——!”

    话音未落,一青衣倩影如仙子凌波,足尖轻点,轻盈跃上鼓面,掩面静静站立。

    那女子身着织金青金大袖,藕粉色水袖垂地,青丝高挽,攒金步摇轻颤。身姿袅袅,仿佛自仙界而来。

    “咚,咚咚。咚,咚咚。”

    台下两侧,六名壮汉挥锤卖力敲响鼓点,台上女子随鼓点缓缓舞动,玉足轻点鼓面。

    只见那女子小山眉轻扬,一双杏眼水波流转。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回眸,都有无限风情。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那女子缓缓抬手,修长的水袖轻盈飘起,如同晨曦中初绽的莲花,纯洁而高雅。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超然物外的宁静。随着鼓点逐渐加快,她的动作也随之变得更加灵动。

    就在鼓点越发急促之时,突然,鼓声骤停。

    琵琶声起,女子水袖一甩,击向两侧鼓面,稳稳拍中那鼓上的牡丹图案。一下、两下,水袖击出的鼓点与琵琶声相得益彰,交织成一曲天籁之乐。

    水袖在她的手中仿佛有了灵魂,时而轻拂过脸颊,带起一抹温柔的风;时而猛然甩出,如同利剑出鞘,划破空气。她的身体随着节奏摇摆,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跳跃都精准无误。

    就在乐曲奏到高潮之时,乐声乍然而止。

    台下一片寂静,观众像被这突如其来的结束扼住了喉咙。

    “咻——嘭!”

    一道烟花自台后腾空而起,升至楼顶五丈高便砰然炸开。

    一时间,纷纷扬扬的花瓣如雨般洒落。

    在场之人无不被眼前这一幕深深震撼。

    此时,乐声重起,甚至比之前还要高亢。

    青衣女子的动作变得更为激烈与张扬。她快速地旋转、跳跃,水袖在空中划出无数道优美的弧线。

    台下鼓点重新加入,宾客皆被这纷繁的舞曲慑住,呼吸都要停滞。

    “咚!”响起一道震耳的鼓声。

    最后一刻,那六名汉子双锤狠击鼓面,六扇鼓面竟被齐齐击破。

    同时,台上女子水袖向两侧凌厉一甩,接着右手柔柔掩面,以开场时的姿态完美收尾。

    她眼眸低垂,只留下无限神秘与遐想。

    台下一片静默,长达半分之久。

    随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好!”

    “师师姑娘神女下凡!”

    欢呼与掌声久久不停。

    李遇盈盈一拜,继而翩身下台。

    并不理会身后众人如何热情,只留下一个袅袅娜娜的背影,自回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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