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芽刚走出机舱,莘城的夏天一瞬间将她潮湿的心情烘干了。
取完行李,她等在泊车处,饶有兴致地观察往来的人脸上腥臭的疲惫。
这种独属于大城市的景象,令她立马开始怀念过去月余在大理的悠闲时光。
只可惜,之前四年在圈所拼死拼活攒下的钱虽然够她挥霍很久,但没有托身之所的人,总不敢轻飘飘地停下。
她打算先干着副业,慢慢在莘城找适合的工作。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想道。
知了急急苦夏,凌芽悠悠等人。
十点三十六分。
卫嘉宁一不小心睡过头,顾不上化妆,她一路飙车到莘城郊野机场,一下车就注意到了阔别许久的好友——
凌芽穿了一件纯绿的无袖棉纺连衣裙,一双白藕臂亮得发光。她俏生生地立在站台边,像含苞新荷,拂来一抹清凉。
凌芽见迎面走来的卫嘉宁一头蓬松的乱发,一脸撒娇卖宝的贼样儿,觉得好玩极了。
她对卫嘉宁的迟到早见怪不怪,假意生气,板着一张脸,把行李箱推给她,努嘴示意她搬去后备箱。
“得嘞,箱子给我,劳驾小姐您亲自就坐。”卫嘉宁拿出狗腿子的修养。
凌芽坐在副驾驶,看娇小的卫嘉宁驾轻就熟地驯服身下这部庞大的SUV,面对莘城市中心的五岔路口全然不见当年做物理题的犹疑,不禁感概岁月实在太神奇。
“怎么,现在装作很想我啊,是谁一毕业就跑去北城,这么多年也没回来几次。”卫嘉宁察觉到她的目光,心中的怨念咕嘟作响。
“这不是一回来就第一个通知你吗。”凌芽舒展地靠在椅背上看流动的风景,“好宁宁,开车少说话,快带我去吃点什么,要饿瘪了。”
因着嘉宁下午要回学校开会,两人遂决定中午索性去莘城一中教师食堂将就下。
是了,卫嘉宁是莘城土著,老卫家的掌上明珠。她在本地师范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在这里找工作。好巧不巧,那年莘城一中正好招新老师。于是,她忍痛把一头叛逆的亮粉短发染回黑色,重回高中校园,从凄惨的高中生摇身变为凄惨的高中老师。
还是暑假,来食堂就餐的人寥寥无几。
“被学生知道你这么挑食,你的威信全无了。”凌芽一边听她倒苦水,一边把餐盘里多出的一排青豆小兵,原封不动夹回去。
“别说了,班里有个小赤佬根本不把我放眼里。”嘉宁郁闷地用筷子戳戳餐盘,洋娃娃般的脸蛋皱巴巴的,“好了,别光说我了,你等会儿直接去淮兴路吗?”
“对,怀修远和肉肉姐喊人帮我搬了家具,我过去再打扫下就能住了。”
“哇,远子哥真给力。”
凌芽觉得好笑,这妮子说起高中暗恋对象可真洒脱,仿佛以前的疯事都不是她做的。
“喂,早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好不?这些年都换过多少了。”卫嘉宁很不屑,“等你安顿好,我们一起去拜访他们。肉肉刚生了小宝宝,小孩子最好玩了。”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前不久,任禹风突然加我微信,和我打听你是不是辞职了。”嘉宁随口一提,“看不出来,这么高冷的大帅哥还挺关心老同学啊。”
凌芽手一抖,突然非常感谢卫嘉宁的粗线条。
听见这个名字,她想起两人的最后一面。
两年前的那个早晨,任禹风躺在床上,头发乱乱的,显出难得的柔软,但他侧头定定望着开门要走的她,眼神里带着一丝锐利的讥讽,总让凌芽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无端心里一痛。
凌芽出了一会儿神。
“总之呢,好多人都惦记着你。你还记得张辉吗?他骗到个本地白富美,好不得意,上次同学聚会还提到你,旁敲侧击想知道你的感情近况。真讨厌。”
“对,真恶心。”
凌芽忍不住捏捏卫嘉宁义愤填膺的包子脸,用纸巾把她嘴角的糖醋酱擦掉。
总之,这座城市封存着她的少女时代,生活着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人。既然没想清楚,那就远远避开混沌的过去、莫测的未知,少去见那些让她纠结的人就好了。
凌芽这么想道。
可惜,上天永远不如人意。
来莘城没几天,她就碰见了任禹风。
凌芽之前做涉外业务,与海外客户存在时差,昼夜颠倒是日常,一身的工作病。
来莘城后伏案写网文没几天,肩颈又隐隐作痛,让宅女不得不认命走出家门。
她打开衣柜,换上圆领短上衣和米白宽松长裤。想到医院冷死人不偿命的空调,她又折回去拿了一件针织衫。
凌芽挂了交大附属莘城四医的骨科普通门诊。
走进医院,蝉鸣声一下被冷气吞没了。
直到走入诊室,她方才意识到车水马龙的大都市原来可以这么小,小到让两个人能像罗曼蒂克小说主角一样偶遇,小到让她不得不直面那双让她心绪不宁的眼睛。
白大褂削弱了任禹风身上略显尖锐的俊气,口罩被他的鼻梁顶出两道褶。他支着两条长腿,有点局促地窝在门诊工位里,盯着屏幕在看什么。
他的睫毛真的好长。这种尴尬时分,凌芽居然还能分神。
任禹风显然比她心理素质好,看见她,微抬眉弓,下一秒就神色如常地翻起病历。
“除了肩颈酸痛外,还有什么症状吗?”
“偶尔会有点头晕。”
“有手脚发麻的症状吗?”
“对。”凌芽惊讶,马上点头。
任禹风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眼睛不离屏幕。
凌芽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打,不可避免回忆起一些少儿不宜的内容。她唾弃自己不齿的行径,暗幸戴了口罩。
任禹风示意凌芽坐到一旁的病床上,准备做颈椎的常规性检查。
凌芽今天扎了松松的马尾,头一低,洁白的后颈就露了出来。
任禹风很想在凌芽面前保持住该有的职业素养,但他实在控制不住地注意到她鬓角的细绒毛,柔柔的,似柳絮挠在他心头。
他定了定神,托住她的后颈令其微前屈。
两人都因着这细小的皮肤接触而静默下来。
等凌芽起身后,任禹风坐回工位,垂下眼睛,把就诊卡放入机器,埋头记录,很专注的样子。
“整体怀疑是交感型,不过还要拍个颈椎正侧过伸过屈位的X光。”
“好的。”
“注意不要总维持一个姿势久坐,可以考虑买个升降桌。”
“嗯,谢谢医生。”
任禹风又叮嘱了很多注意事项,最后提醒她去照X光再按时复查。
真是好尽心的医生,凌芽在心里暗叹,和她记忆里他高中时的冷情冷性大相径庭。
不过也不奇怪,他一直是这种自己认定的事,就会做到最细致的人。
眼看程序终于要走完,凌芽拿起桌上的病历,暗地松一口气,准备起身离开。
就当她以为两人都会把这次偶遇,当成心照不宣的意外时——
任禹风却没马上按下叫号铃,他抬头,有点疲惫的眼睛里带着笑,说出来的话却想让凌芽落荒而逃:
“上次落在叶珊花园的项链,什么时候来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