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苏渺。
大约早已经注定,在出生时,在父亲以不同的态度对待我们的名字时。
在星辰中闪耀,于微渺处黯然。
我们从小踏上了一条太不一样的道路,尽管我们都练剑。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一直恨她。但我通常善于忍耐。我在心里想:她为什么还不去死?如果老天垂怜,就把她带走吧。
但我也只敢想想罢了。只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添点堵,比如今天不给她带她喜欢的吃食,骗她说我今天忘记起来做了。
看吧,我的恨意总是无关痛痒。因为我不能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我的恨在她又一次打败我,把我牢牢按在地上的时候达到顶点。
为什么?为什么我永远被她踩在脚底?
我想毁掉她,看她有朝一日在我面前摇尾乞怜,看她珍爱的东西被我抢走。
但现在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只有面无表情地默默起身,独自回到母亲的小院等着她的怒火和责罚。
“笨鸟先飞你到底懂不懂?我跟你说了那么多遍你全当废话是不是?又输了?在那么多人面前输给她好看吧?”但这里先停一下,因为她短暂地扇了我一个巴掌。
现在我已经能脱离出自己的视角来看事情啦,毕竟看着天赋远不及自己的仇人的女儿比自己的女儿强出太多,谁能高兴得起来?至少母亲还愿意管我。只要这样就好。
我看到她愤怒又幽怨地望向窗外,她的眼神里似乎有怨恨,有祈盼,希望女儿的惨状能为她吸引来曾经的爱人。
我冷眼旁观,又恶心不齿。从震惊难过,到习惯冷漠,这中间积累的恨意就要把我淹没。
所以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全凭牙齿紧紧的咬着唇舌。
我在心里质问苏辰,为什么不能把所有人赶走再让我输?也许这样我就可以向母亲解释,跟她说我和你就差一点点马上就能赶上,也许这样还能跟她一起吃个愉快的晚饭。
是啊,她从来不懂这些,因为她从来未曾失败过,她不曾被忽视过,更不曾背负所有人的厌恶活着。
凭什么我要谨小慎微,而你可以永远肆意地做你自己?
为什么你永远比我强?比我更受人喜欢?
除了我的母亲,大约是所有人都希望我永远被她踩在脚底的。但我的母亲大约也要对我失望了。
这样强烈的不甘简直要把我压垮。只有在被母亲鞭打的时候,我才找到一丝慰藉。
她愤怒地尖叫,猛掐我的肩膀和胳膊上的肉--很疼。
但我心里反而升上一股喜悦,就好像,身体上的疼痛可以缓解心里滋滋流着鲜血的洞。
我恨不得她直接打死我,也许这样我就不用再面对世间一切。
冷眼旁观,曲意折辱,落井下石。
所以我只是站着。
“你是死人吗,为什么不反抗?啊?!我养你是干什么的?连比你小的好几岁的都打不过?”
“你就这样吧,被她欺负一辈子吧!我看你没什么出息!”
“你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看看你有什么优点?我到底怎么生出你这样女儿的?”
“你注定一事无成。”
“你不如现在去死了好。”
......
最亲爱的母亲给她的女儿设下诅咒。
也好。我默默地想。
又是一个饿了整夜的晚上,我想要沉进睡眠这个温暖的港湾,但我睡不着。
真的好饿,好饿。
好像也有点冷。风吹进来,修仙界不是没有风,反而因为能量强大而更容易形成强风,但他们都有真气护体可以隔绝,除了我。
母亲封掉了我的护体真气,告诉我:这是让你能在晚上也保持清醒的最好办法,冷了,也就睡不着了。
冷到极致,好像有又感觉到有点热。四肢百骸的骨头了,仿佛岩浆般翻涌,将我吞噬。
我有点享受这样极致的痛苦。
我撑着力气又看向自己的伤痕,新鲜的,尚还残留着一点血腥气味。有点痒痒的,是新的肌肤生长出来了,我拿起小刀,照着那些痕迹重新割开,直到鲜血像条小溪蜿蜒流淌,几乎要打湿整件衣裳。
我看像窗外,外面的风呼呼的吹,像刀子一样割在窗户上。所以我走了出去。
一片夜色里,我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是苏辰。我甚至没有任何犹豫。
等到她开口我就不知道如何解释了,我只能先发制人:“阿辰,这么晚你还没休息啊?是不是背着我又偷偷练习啦?以后再睡不着的时候我可得多出来走走,说不定又正好看到你呢。”
苏辰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阴阳怪气,跟我道了声晚安就走了。
可是现在已经丑时了。
我一路慢吞吞地走回去,做完了早饭,带上一点烧饼就出发去老师那里了。
说是老师,不如说是徐辰的家教。
到底我还算是家主的女儿,勉强还能跟苏辰蹭个老师。
进门的时候我听到苏辰身边的侍女对她说:“小姐,今天早上你已经练了一个时辰的剑了,现在还这么辛苦。而且,你不是早就学会这章了吗...”
“我一点都不累,安心啦小莲。喏,你也吃一块。”
说着,她拿起一块塞到小莲嘴里。
“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快吃,待会老师就来了。”
哦,原来是为了我特地等着进度呢。
可我不需要。我平生最讨厌施舍。假惺惺的。因为知道无论怎样我也追不上她。
我不感动,我更恨了。对,我就是个白眼狼。
若是我下辈子投胎生成狼,我没准还是白眼狼王呢。
我学着下界话本里说话,“哟,是我来的不巧了。早知道你已经学完了,我不如不学了,一个家里有一个人学会就够啦,你觉得呢。”
阴阳怪气,我自己都想吐。如果这么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我都恨不得给她几个耳刮子。
但苏辰不愧是苏辰,她愣了一瞬,就朝我走了过来。
我下意识退后一步,暴露了我确实有点害怕她的事实,但她只是递给我一个小月饼。
啊,今天中秋啊。虽然是下界的节日,但在这也很受欢迎。
我朝她笑笑:“这没毒吧?”
她让我放心,她说她不是那样的人。
无所谓,关我什么事。反正有毒我也吃了。
居然味道还真不错。
我没看她,径直坐下,只是低着头呢喃了一句“谢谢”。她没听见最好。
我只知道她笑了下。在某些时刻,我会怀疑她才是我的姐姐。但我不会停止恨她,把过错和我现状的原因都推到她身上能让我更好过一点,也能有一种恨意支撑我继续活着。
我也迷茫了,我究竟是想活着还是不想呢。
后来,苏辰走了。
蜀山大比,她惊艳四座,直接成为了守静真人座下关门二弟子。
守静真人,四界最强者。
我则平平无奇,中途便被淘汰。
一天一地,泾渭分明。
她踏上金碧辉煌的行舟远去时,所有人都泪眼相望,只有我,有一丝轻松但更多的绝望如同山一般压来。
我一直知道这一隅之地困不住苏辰,她向往的是广阔的天地,是能伴亿万星辰傲游的浩瀚世界。但愿,再也不见。
她一去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我们都没有停下。
夺得大比魁首,诛杀邪魔,修补云端幻境......这是她。
而我,只有把修炼作为活下去的寄托夜以继日。
这二十年,我也同样成长了。
有些东西,比如感情,是我倾尽一生都无法抓住的,那么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有希望。
我把自己的内心进一步封存,也不再恶语伤人。他们都觉得我变好了,只有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成为了所谓闺秀,努力修炼,长袖善舞。但我知道,我心里的洞,那个泄露我生机的洞,一刻也不曾缩小。
我知道,我永远也追不上那个她。
直到那一天。
早上起我就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这是极为不寻常的。
这里向来管控森严,这不应该。
我让交好的侍女去替我打探情况,她还没出门多久,我就被告知去大堂一趟。
不知道是借了谁的光呢,真是新鲜事,那个地方,我已经有大约三十年没有踏足了吧。
我那一向威严的父亲并未坐在主位,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看起来很年轻的夫人。
通过他们的攀谈,我很快知道这是曲家夫人。曲家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修仙大族,也是上三族之首,连四界最强的守静真人见到这个家族的人也不敢随意。
当然,我很快想到更重要的一点。
曲家主唯一的孩子是苏辰的同门师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也是她的恋人。
初初有这样猜测的时候我还惊讶,苏辰这样的天才竟也会有小女儿心事的时候。
不过听着苏辰微妙的语气和提起他是不一样的神色,还有什么不能确认的呢?
所以今天曲夫人是来干什么的?亲家先串个门?
曲夫人让侍女献出整整八十一匹上好的云锦,传说中万金难求的云锦,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泛着金黄色的流光,却又不显得喧哗。
但是。她说。这是给我的。
不是给苏辰的。
云锦很美,但我配不上。
若是往日,我听到一定高兴得恨不得供起来。
但是。我不知道我在但是什么。
宴席上,我看到我和苏辰的生身父亲坐在次于曲夫人的高台上,捻着胡须笑得开怀,时不时向曲夫人谄媚,满是横肉的脸上挤满了讨好的笑意。他真的不知道。。吗。
我只是犹豫了,借着去洗漱的功夫翻出苏辰的通讯,把这对堆烂摊子给她看。
同时我也在想。为什么呢。
曲夫人并非曲釉宁的亲生母亲。
曲夫人想要一个乖巧听话没有本事的后儿媳妇。
但苏辰不是。
她太聪明,太有主意,太强大。以至于给曲夫人造成了威胁。
但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苏辰没有回我,因为她和曲釉宁还在试炼场。曲夫人故意挑选了这个时机来提亲,就是看中他们都不在,无法反抗。
先斩后奏,礼成之后,曲釉宁不得不放弃他深爱的苏辰。
我是恨苏辰,但我从没想过用这样卑鄙的方式报复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没有人过问我们三人的意见,一切在宾尽主欢的喧嚣中落下帷幕。
这个时候,我甚至还从未和我未来的夫君见过一面。
尘世中,他们都说人命贱,殊不知在这唯实力为尊修仙界,人命更贱。
曲釉宁不同意又能怎样?苏辰天纵奇才又怎样?他们还是不够强。我就更是如此。
此事一出,便在整界掀起了轩然大波。我不用想都知道人们口口相传:惊!剑道奇才和她的师兄居然被棒打鸳鸯。他和她肯定已经知道了吧。
为表诚意,我那常年见不到面的父亲三天两头到我这里屈尊纡贵地跟我嘘寒问暖,狠狠地掏出家底作为给曲家的回礼。真是可笑。
不过就算他做的再多也不会让曲家给他半个眼神,这我从曲夫人不带掩饰的轻蔑眼神就能看出来。也许这也正是她要求我嫁给曲釉宁的原因,很简单,羞辱他。警告他,他再优秀,仍然脱离不了家族的脱离掌控。
不合时宜地,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和他很像。
婚礼那天,我拿了团扇遮住面孔,又稍稍移开一点,斜着眼看我未来的夫君。
清俊颀长,是我的第一感受。他虽然常年在外游历,但肤色很白,几乎苍白到惨淡,当然,我毫不回避这是由于他不愿娶我而心力交瘁伤及身体的可能。
他直直的走了一路,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他没看我,也没和我说话。
正合我意。
同时也说明他起码是个正常人。谁能在被逼迫娶自己青梅竹马心上人的姐姐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我没有看见苏辰。我也不想看见她。我对她的感情太过复杂以至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恨她,又爱她,我亏欠她,她也亏欠我。卷入曲家复杂的故事中亦不是我所愿。
但我们都无力反抗。
我已经习惯了,但她没有。
骄傲的姑娘拥有优异的天赋,从小到大没有尝过天不遂人愿的苦,这样的苦涩在她心里激发的不知道是刻骨的恨意呢,绝望的无奈呢,还是对自己深深地怀疑?
也许都有吧,我恶毒地想。
洞房花烛夜,我们枯坐一夜,我们两个人谁都没睡,没有吹灯,没有共寝,蜡烛照出我们两的影子映在窗上,却显得无端孤独。
我们对对方的了解只有名字,却又默契地都不开口询问。这样干坐着也不是个事。
我抬起头,恰好对上他刚刚抬起的目光,我们马上各自偏头,心中都有了决断。
莹莹的法力环绕,我们打坐,顿悟,修炼,整整一个晚上。
任凭沉默在我们之间流淌,我却觉得孤独又安心。
日子无声无息地流过,转眼半年过去。
我们修炼得越发努力。那夜他练剑到即将丑时,子丑交界之时,我从房间里出来,用尽所有的勇气把我的本命剑往木桩子上一插,他看了我一眼,收了剑。从那时起,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协议,一人两个时辰,换另一人,一天修炼至少八个时辰,视当天家族事务多少来定。剩下的时间我们,打坐,感悟人生。
我们都只想要尽快变强,只有这样,才能不受牵制,随心所欲。
反正我们都没有什么朋友,唯一能做的只有修炼。当然,这只是我,说不定他还在想着苏辰。
不知不觉间,我好像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相处模式,我们都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不用开口,便也能了解对方的意思。
我也逐渐发现,他比划剑法的时候很专注,很漂亮,他喜欢洋甘菊,他在冥想的时候总喜欢把手交叠在一起......在无声无息的孤独中,荡起涟漪。
我知道现在最快打破他心防的做法,应该是想他说明我也是被迫,并让他给我讲讲他和苏辰之间的故事。但我不愿意这样做。
我应该是个坏人的啊。我无比痛恨自己的软弱和仅存的一点善良。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从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开始,我也许会喜欢他。
但我不接受这样感情的存在。感情应该是不能有的。下界那些话本,我的母亲,我身边的各种例子,都明明白白的告诉我,给予感情便是授予生杀予夺之权。
多年的孤寂让我极端排斥又极端渴望。得到,毁掉本就是共生。我会为他付出生命,也可能杀死他。
这样绝望的感情,他承受不起,我也给不起。
我们最多可以成为知己,却不能更进一步。
修仙界的时光通常以数百年数千年为单位,十年时间根本不算什么。
几十年间,外界传出我们情投意合的传闻,啊,其实是流言。
为什么说是流言呢。当然是因为这几十年间我和曲釉宁没有说过一个字,一句话。
外面的流言纷纷不止,要不是我是这流言的主人公之一,我真都要信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又见到了苏辰。
她问我和曲釉宁相处得怎么样,我笑得快要背过气去,眼泪差点都要流下来,我问她,你猜呢?
她终于不再那么意气风发。她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难堪和挣扎,真不巧,这是我——她一直以来的敌人最想看到的东西。
总有些美好的东西想让人毁掉,比如不含杂质的善良,高高在上的公主,和桀骜不驯的天才。
那个活泼高傲的女孩第一次低下头,我也看到了想看到的,我却也没想象中那么高兴。
我在对自己的痛恨中说:什么怎么样,几十年来我们连句话都没说过,要不你介绍我们认识?
我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狠狠心,承认这种说法,看她无助又彷徨的样子?我知道曲釉宁不会反驳,他再不舍也要放苏辰离开。
因为我和他都清楚地知道这一方之地困不住苏辰。她固然喜欢曲釉宁,但是这点喜欢比不上她的野心和向往。
她可以离开这里,因为家族中无人可以阻拦,况且还有我这个备胎。但曲釉宁不行,他是家族下了血本才培养出来的,他必须回馈他的家族,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是一位有可能飞升、已经踏入大乘期的真正高手,他也根本没有办法离开。
但我更知道的是,曲釉宁喜欢苏辰,喜欢到了宁可让她不在自己身边也要放她自由。离开了他,她会难受一时,和他在一起,她会后悔一辈子。家族诡诈,勾心斗角,繁文缛节,这些是是他都不愿她一遍遍经历的。因为众所周知,她心思纯善,一心大道,如果没有意外,她将是界内最年轻的化神境。
这样的感情让我嫉妒。但,鬼使神差的,我还是说出了真相。
她显得非常诧异,往日里自信天真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哀伤,不解和震惊。
我们坐在曾经许多次来过的石墩旁,像小时候那样像模像样地给对方倒了杯茶,但我们这次都没有说话,唯有清风裹着阵阵清香,吹去茶的滚烫,带来一丝慰藉。
她一向很聪明的。
过了许久许久,也许两个时辰,也许更多。我们对视了一眼,终于都转过身去,奔向不同的方向。
日子继续无波无澜地过着。曲釉宁修为一日千里,逐渐取代现任家主,我们也在一定程度上有了更多自由。
得知苏辰要走的那天,我和曲釉宁来到她看不见的角落,遥祝她万事胜意。当天晚上,我们都喝了很多,这是我们第一次交流,是关于苏辰的。
我知道了苏辰心无旁骛,从小娇惯着,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我不知道曲釉宁身子弱,她为了他学会了照顾人。纵使代价是手上被烫了新新旧旧的小泡,她学会了做可口的饭菜,技术更胜学宫里的厨子;她学会了包扎伤口,学会了怎样在喂药的时候不会太慢也不会太呛......
然而他们还是最终走散了。
说到这以后,曲釉宁便有点醉意,用下巴撑着石桌,用一种类似孩童对待珍宝的姿势回忆他和苏辰的点点滴滴。月光洒落下来,照的他本就苍白的脸更加白皙。禁不住酒意,他咳了几下,我有点不忍,犹豫再三还是把我的外衫脱给他披上,让他早点进屋休息。他有一瞬间的愣神,趁着他没有拒绝,我潇洒地叫他衣服不用还了,转过身就离开了。背对着他,他一定我脸上的红晕,也不会知道心里的尴尬和懊悔就要把我吞没。
我又开始恨自己的多管闲事,又鄙夷自己怎么能喜欢上爱着我妹妹的人,对自己的厌恶在这个夜晚又一次达到了顶峰。
我没有回去,沿着府里的小道走了很远很远,很久很久。我想,我是太孤单了,所以想跟一个不得不绑在我身边的人示好,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期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心烦意乱,路边的景色我完全无心欣赏,现在即使仙界最高山飘渺峰在我眼前崩塌,我都能做到面不改色视而不见。
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还是修炼吧。我靠在树边,看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过,逐渐收敛思绪静心感悟。闭上眼睛,唯一感受到的就是夜晚的寒,我感到大脑在这样静谧的寒冷中一点点被清空,月光抚慰着我,簌簌的风声也是我的伴奏。我觉得某个部分好像被治愈了。
和自然走得越近,我便越发感受到自然对我功法的馈赠,不断感悟天地自然追求大道,我感觉到无边的充实。自然庇佑着我,让我感到无边的安全。远离了一切勾心斗角,我反而更清晰地看到人和欲。
我开始在闲暇时学着种花,长长一排,贯通整个廊桥。我时不时就去看看。水仙、铃兰,在一起就相克...这不正像我和苏辰吗。
我好像悟出了点什么。
一晃又是一个甲子。
这几十年发生了很多,比如苏辰进入渡劫期却已经有了接近大乘期的实力,在百骄榜上常年稳居第一。比如我也堪堪踏入了渡劫期——这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得亏我夜以继日,日以继夜的修炼,终于才有了如今的结果。
魔界动乱,几位魔主割据,没过几年就有新的魔主上位,看不见王座下累累白骨,一时间民不聊生,魔民怨气冲天。在这个月第五十八场刺杀之际,几位魔主看这样下去也实在不是个事,毕竟天天提心吊胆自己的性命谁都受不了。
这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把矛盾转向仙界。人间,乏善可陈;妖界,同样并不安稳;仙界,当仁不让成为了第一选择。正巧仙帝薨逝,群龙无首,魔界起兵攻打仙界。
苏辰领兵出征。而曲家,作为修仙界第一大家族,自然也必须参与。
我和苏辰是在战阵开始的第三天碰面的。曲釉宁则是被派去了另一个方向的战场。仙界安稳万年,与魔族接壤的翎州官员玩忽职守,魔族连破三州,情况危急。
该死的匆匆继任的新任仙帝好像不知道我和苏辰素有仇怨,居然叫我们姐妹同心共同率领一部抵御外敌。
我和苏辰面面相觑。百年之别,我们终于又回到一处了。却不想是这样的时候。
仙界的战争开始地无声无息,我逐渐在血腥中麻木。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人的断肢以及各种不知从何处喷出的粘液糊在地面上,在我们的佩剑上,溅到我们的衣裳,在纯白中开出血色的彼岸之花。
想吐着想吐着就逐渐习惯于这样的混乱之中,不管怎么样都是要过下去的。
军营里的生活乏味而又沉闷,除了修炼的分析局势基本上无事可做。我和苏辰每天一起打坐,一起冥想,一起练剑,竟也比之前孩童时期的日子里和谐不少。这么多年耀眼的她也从骄傲到多了几分平和沉稳。我也从极端偏激多了一点从容淡定。也许是因为太靠近太阳会被灼伤,远离了太阳却又会怀念她的温暖。百来年的距离最终还是产生了一点美。
她的剑意还是那样一往无前,凌厉地直穿过我的防御屏障来到我眼前,却又点到为止,停悬在我眉心一寸。我懊恼又有些释然,这般控制力,即使再过几个甲子我都不一定能够获得。我能做的,唯有继续。但我也没有气馁,在某几个瞬间,我察觉到我的剑意隐隐盖过了她,第一次。
她手腕略一翻动,寒凌剑便调转方向,插入剑鞘。我的寒宵也伴着清脆的摩擦声归于沉寂。
我们一时无言,多少年的爱恨恩仇在这样的危急关头都不是值得计较的。
她本欲走,却在离开前回头看我,“你的剑术可能还有进步的空间,但你的剑意和对修行的理解我比不上。”
我也转过头,朝她笑了笑,”那你要努力,别等我哪天超过你了。“
两个白衣女子在柳下相视而笑,两个人的音容笑貌完全不同却又那么相似。
血腥中的平静只能是昙花一现。这样的午后也不会再来。
我们得到消息,魔族已经放出了十万魔兽攻入。十万,不是一个小数字,但说多也不至于,此次仙界派出了至少三十万兵力,但难的是——它们可是魔兽啊。一只魔兽通常需要好几位仙人才可抵挡,魔兽虽然极少有开启灵智的,但因为它们块头大,又皮糙肉厚,可以说是相当不好打。
“这次魔界是下了血本了啊,此仗绝不可疏忽大意。”
即使覃墨星君不说,我们也都知道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
平心而论,苏辰绝对是一个心怀大义的人,即使我有点讨厌她,我还是得说实话。作为统帅赏罚分明,御下有方,绝对是个不可多得之材。有手段容易,保持着一颗关爱万民的心却难。
我也震惊于在这样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居然想的是这个。
皑皑白骨才是通向和平的唯一阶梯。数年的争斗最终还是渐入尾声,魔族和仙界虽然敌对,却也不会叫妖族和人界坐收渔利,况且这样的僵持现在已经毫无价值。
八月廿三,是两族约定谈判的日子。其实也是我的生日,但这大概不太重要。两族的和平近在眼前,但是我的安宁又在哪里?
一日心不宁,境界和感悟便有一日的瓶颈。
以及...那个人。
我和苏辰因为守卫边疆有功,一起跟着仙君参加这场和谈。两方对坐,甚至有人亲朋好友被对面魔族带兵杀死,不知道心里有多少恨,但是大家言笑晏晏。至少也要装成言笑晏晏。因为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一时间有点失神。这样不快乐又不得不参与的生活,我又要继续多久?
真是,和苏辰在一起久了,人都有点变得矫情了。
这时,一支洋甘菊来到我桌前。我抬头,他的脸显得有点不真实。
数年的征战,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清冷、干净。我怔住半晌,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是很快我就没时间思虑这个了。
和平,哪怕短暂,也是美好的。然而有的人不是这么想的。
魔族与我们仙界互相厮杀这么多年,原来这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用命献祭,搭乘欢迎魔神归来的阶梯。
近十年的光阴竟是为他人做嫁衣。仙君的怒火可想而知。但是这有什么用?魔神的强大甚至连渡劫后期的仙君都难以比拟。
果然么,实力是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们今天,就要失去一切死在这里了吗?我们的子民,我们的家人,我们的一切…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想法,也是这一刻我的想法。
这样的结局,是可以接受的吗?不,不是。
那还等什么呢,我们能做的,只有冲上去,拿出自己有的一切本领,努力活下去,以及保护别人。
眼前即刻是一片大乱,每个人都不断地出招、被击中,又循环往复,大家都杀红了眼。
仙君和苏辰以及曲釉宁作为仙界几乎三位最强的战力,和魔神正面遇上。
我好不容易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便看见那三人都很狼狈,残破的衣袖上挂着血迹。
魔神虽强,但是刚刚苏醒且遇到这仙界最强三人,他也并不好过,脸上和赤裸的胸膛略微挂彩,行动好似有些不便。
很奇怪,我还有这个闲心看热闹。我问自己,你想要什么?如果做了,你会后悔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是,就这样吧。
我拼了命地往他们那里跑去,魔神看到我这个不知死活的样子,晒笑着说:“渡劫初期?来,一起上吧,也让我看看你们仙界有什么本事。”
我从百米开外直接攻击魔神,他们三人则是分别往魔神身体处不同部位攻击。
魔神一个爆破将三人推出几十米远,但是自己也嘴角微微流血。 “很好,还算有两下子,够算个开胃小菜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就是新来的那个不行啊,也太弱了点!”
苏辰和曲釉宁看向我,他们知道这不是我本来的水平。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魔神说话的一瞬间,我拼了命地加速向他飞去,魔神眼疾手快,一下子掐住我的脖子举向半空想把我摔在地上。
真疼啊,我想,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样。
所以我转头,对苏辰拼尽全力说出了一句话:这回是我赢了。
但是魔神没有成功。
巨大的声响吸引了所有战场上人的注意力。百米之外的我和魔神刚才站立的地方已经成为一片废墟。漫天的黑色灰烬从半空中洋洋洒洒下来,好像在给这片葬身之地无声哀念。
真好,一切都结束了,也许不是我最开始想要的那样,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我之前的几十年来创造的术法,准确地来说,创造了一半的术法,因为我从来没有试验过,他们研究的时候也许会夸我是个不输苏辰的天才吧?
但这一次,终究是我赢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但这就够了。我从不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