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次三番被大老爷们儿吹耳边风,裴沚紧闭双目,心中圣贤书翻得哗哗响,能被引来自证“身不由己”的诗文都被他暗暗颂了个遍。
祝情看他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属实哭笑不得,干脆撒了手,任其在身后踢石子拖步子。
需在城中办的事已毕,想来现在便是要去那凌霄观。
说起道观,裴沚就不免想起曾经的老师,也是由镜国国师兰胤主持的观。兰胤年轻时游历四方,来到镜国偶遇时年还是世子的裴徵,两人抱负相近,很快便成为了至交好友,并在裴徵的招募下入了仕,辅佐他成为一国之主。
裴徵即位后,兰胤原以为自己大任已尽,本就一心向道的他说什么都要挂冠归隐,做回江湖浪子。裴徵再三挽留未果,便与大臣合谋,竟想出了个赐观的馊主意——即以镜国全体百姓之名在都城双离修了一座道观,内置金像和功德箱,供人们感恩和纪念几度救镜于水火的国师。
可兰胤是何等两袖清风之人,他当然是一万个不同意,修观此举本就足够劳民伤财,怎能再让百姓供他香火?
裴徵却摇摇头,故作心痛之态,说观之主人不在,就是孤王不这么做,我之外思尔心切者也必定为之。依我看,你不如就留下来。我与你相识多年,我知你一生所愿便是有一处道观能供自己清修。眼下就有现成的,不仅同澜沚二人离得近,百姓也能常来拜访,思念有了解,仍欲供奉你也好当面回绝。你仍来去自由,却于这天地间有了一归处,岂不善哉?
兰胤原以为他有心之所向,这世间便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将他阻拦,纵使裴徵是他多年挚交,是万人之上的镜王,他也能潇洒与之断交。
但唯独好友的一双刚刚满月的儿女,实在叫他放心不下。
裴徵专挑他的软肋掐,兰胤明知,却最终还是同意留下。也同时提出三“不”——他在玄清城,不问,不闻,不政。待裴澜和裴沚都到了读书的年纪,只每日去玄清城给二人讲学,别的一概不管。
因此,兰胤还曾向裴沚打趣:“瞧见没有?整个玄清城的主人——你父王都没有为师如林鸟游鱼一般逍遥自在!”
少年世子只是笑:“若是真的逍遥,老师又为何同我一般日日只待在这宫中呢?”
年幼的裴沚本是无心发问,却叫兰胤愣了许久。他几次张口,但都作答不能。最后,只承诺裴沚有朝一日一定会带他去看玄清城之外的天地,同他像自己年轻时那样游历九州。
后来,裴徵对外宣称裴沚“夭折” 了。兰胤被伤透了心,在那场漫天大雪中,和学生一同离开了玄清城。
旧忆伤情,思绪万千,裴沚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又是想远了。他惦念老师,也惦念未曾有机会造访过的老师的道观。只听兰胤的描述和裴徵的吹嘘,裴沚心有向往,却无法在脑海中对应。但他相信有老师兰胤的地方一定总是月朗风清,充满生气。
……而非如他们眼前的这处宅邸,破败不堪,满覆杂草与垂藤,一时间竟连大门都难辨。
沉默间两人似是已经来到了目的地,祝情停下了脚步,朝裴沚伸出一只手。
裴沚提着裙子,蹙着眉将指尖交与:“这观怎的连个牌匾都没有?”
祝情将其拉近了一些:“牌匾理应由观的主人来提。可惜她只留下了个名字就离开了,我们还在等她回来。”
说罢便领人拾阶而上,拂走碍事的蔓,推开那隐于衰绿之中的门。裴沚被祝情半个护在怀里,仔细忖度着祝情口中的“我们”。
门后之景,并不如裴沚初来乍到斧头山时所见到的那般惊喜,但多少也有些意外。祝情似乎爱极了表里不如一,人是如此,所及所至之处便也要如此。
凌霄观打外头看着颓唐,内里倒是井井有条,没有断壁残垣,也没有裴沚想象中的荒芜。绕过影壁,站在前院能一眼窥出整座宅子的布局,这是标致的大家府邸,想来所谓道观,应只是徒有其名。这里此前应该住过家族,至于这时住着谁,裴沚就不知道了。
祝情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殿下,随我来。”
两人三拐四绕,一路上纤尘不染,裴沚便更加确信此处有人常居。接近内院时,一阵嘈杂四起,裴沚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见祝情忽然放开了手,大步行至垂花门下。
门开后片刻,一群小孩子们和他们的笑叫声瞬间如冲破云霄的鹰,一齐朝二人飞扑了过来。
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男童最为欣喜,用小小的身体挤开其他人,跳攀上了祝情的身:“‘九熙将军’在此,魔头祝情,拿命来!”
祝情哈哈大笑,一手拎着那孩子的衣服后领,将其提进怀抱:“好九熙!怎么又轻了?你不好好吃饭,如何取我性命?”
裴沚则站在一旁瞠目结舌,向来伶牙俐齿的他没了话说,尴尬和震惊参半,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祝情掐着九熙的圆脸蛋儿,转过身来,温声道:“九熙,还不快向长宁公主问好。”
这下不仅是九熙,一堆围在祝情身边的孩子也齐刷刷扭了头,看向那窘迫但漂亮的外人。
这群孩子里,除了似乎和九熙一般年纪的,两个看上去最大的少年少女也应该不过十四五,一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的,恐怕才刚刚学会走路的幼童。一眼望去十好几个,眼鼻嘴跟彼此,跟祝情都毫无相似之处。尽管早就知道符离说的祝情“已有家室”是胡诌,裴沚却还是想让她瞧瞧,到底谁才是脑洞大的那一个。
有个小女孩子怔怔地望着他,说:“公主殿下,你真好看。”
“…你也好看。”裴沚挠挠脖子,舌头在嘴里像是打了结。
那孩子却拼命摇头,摆手连连:“不不,我是说真的,你的头发好长好黑,皮肤好白……”
“眼睫好密!”另外一个女孩也顺势接话,“嘴巴也跟搓了胭脂似的!”
“是呀是呀!活像画儿里的仙子…公主殿下,你是仙子吗?”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最后竟拉起裴沚的手,要去给他梳头发玩儿,而其他人也纷纷表示想要围观。裴沚面红耳赤,忙看向祝情求救。孩子们也看过去,眼里满是撒娇和哀求。
祝情微则笑着应允,竟是任她们去了。
裴沚被拽走后,不远处的门廊里才走出来一个黝黑高瘦的少年。他明明目睹了一切,却此时才现身,对祝情道:“公子,您怎么今儿就来了?”
祝情早就注意到了他,因此并不诧异,“明日九熙生辰,去岁没得空,今年该要补上。”
片刻,对方又踌躇着道:“公主殿下她……”
话没说完,祝情摇了摇头。
那少年便“唔”了一声,虽然疑惑,却也不再接话。
小九熙看不懂大人们的一来二去,只是好奇:“祝情哥哥,那就是我们的嫂嫂吗?”
祝情颠了一下怀里的人,学着他的语气道:“九熙想让公主做嫂嫂吗?”
九熙想了想,说:“不想。”
且还没等祝情说话,又撅起嘴巴:“娶了这样美的嫂嫂,哥哥以后就想不起来九熙了!”
闻言,祝情和廊下的少年对视一眼,皆是捧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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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祝情再次见到裴沚时,裴沚正顶着一头花花绿绿,乌黑长发被分成粗细各异的好几条辫子,最厌累赘的他深深觉着整颗头都重了不少。
月黑风高,孩子们早已被哥哥姐姐们赶去就寝了。院内静谧冷清,廊下灯笼幽暗,映出裴沚的一脸疲相。
那样子实在滑稽,祝情好笑道:“殿下辛苦了。”
对方的声音低沉,却又似流涧清泉,夹杂着一股热风冲走了裴沚大半儿的困意,也催红了他的耳朵。
裴沚忙捂耳瞪眼:“我瞧你那头黑幡也不比我的差,怎么不让人家给你编辫子呢?”
祝情十分泰然:“您怎知我没被编过辫子呢?”
裴沚一怔,言语间竟又是败给了对方。愣神之际,祝情寻着机会,再一次上来轻轻牵起了他的手。
“公主与祝某相识已有小半月之久,如今可还觉得生分?”
“什么意思……”裴沚先是不解,但随后又立刻明白对方所指,当即甩开了手,“不行!”
“那就没办法了,现下可住人的耳房只有一间。”祝情故作难色,“只好我睡地下,公主睡榻上。”
时值八月末,天气早不似伏天里那样夜夜热浪,地上又那样凉,如何能睡人呢?裴沚便又是一声,不行!
祝情乐了:“殿下总不是要祝某去睡马棚。”
“地上寒凉,一夜过去免不了生病。”裴沚心虚不已,只能硬着头皮瞎诌,“…还是我来。我是镜国人,打小就在雪地里长大,你们这儿的地板对我来说就是暖炕。”
祝情假装诧异:“是吗?这么奇?”
裴沚满头薄汗,走上前把人的手主动拉回手里攥住:“是啊是啊,我们镜国人一天爬三趟雪山。祝情,你吃过冰煮羊肉吗?我给你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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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好各自床塌,裴沚称要先收拾头发,让祝情先去洗沐。他的辫子缠着棉线,一条比一条繁琐,还没一会儿就困倦难耐,哈欠连天。
他们的房内鸦雀无声,桌上的烛火摇曳,裴沚很快就在柔光中入了寐。
今夜难得太平,妹妹裴澜又一次造访了他的梦境。
裴沚和裴澜二人永远只在玄清城内遇见彼此,所以当兰胤提及要带他四处游历时,裴沚说,他想要带上澜娘。澜娘是自由的,他想看到她在大山广川之间策马,想向她学习自己一生都不曾有过的恣意。
虚幻之境借鉴了现实的颜色,裴沚在一片白中看见了裴澜正穿着红衣扬鞭,她的马驮着她在雪原上奔腾。霜蹄卷起漫天银屑,那一抹朱赤愈渐朦胧。
裴沚身体沉重,却还是拼了命地去追。他如同这无边雪域中的一匹孤狼,连滚带爬地赤足奔行,他感觉不到温度,亦感受不到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裴澜与他的距离似乎并没有拉近,也不曾变得更远。
裴澜有一头和他一模一样,又长,又黑的发。她的发被寒风吹散,带着雪雾在空中飘扬。恍惚间她似乎回过了头,裴沚不用离得很近也能看清她的脸。
忽然,裴澜从背筒里取下唯一的箭,竟对准朝身后的裴沚拉弓!
裴沚大喊一声了澜娘!他脚步慌乱,一头栽进了雪地里,那只箭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却迟迟没有落地的声音。
他急忙抬头,发现天地已经变了颜色。
裴澜停了下来,就在不远处,静静地躺在马背上。血色从她的衣衫蔓延,顺着她的皮肤,她的发落下,连月都映出她的猩红。那支箭直挺挺地插在她的胸膛,裴沚颤抖着想要起身,却再也站不稳。
裴沚一恸几觉,撕心裂肺地喊唤妹妹的名字。尽管触及不到,但他还是伸出手,想要将她抓进怀里。
可这一抓,却抓到了些别的东西。
裴沚一惊,手上用力的瞬间猛然睁开眼,本就不牢靠的布纱轻易就随指尖的力道被扯下。泪从眼眶里流出,他才看清,自己一半躺在床榻上,另一半竟挨在祝情的怀里,手里还紧紧攥着对方的衣裳。
祝情的发尾濡潮,水都淌在光着的大半个身子上,顺着紧实的肌肉线条流下,在胸膛前那醒目狰狞的梭形痕坑中汇聚,红疤染上水色,化成了一道无比鲜艳,却又昭示着惨烈的沟壑。
一时间太多想法涌入脑海,裴沚盯得入迷,竟忘记了掩饰。
祝情无奈极了,秀挺眉眼裹着黑亮的眸,他在一片昏暗中低叹:“殿下,别瞧了。”
那股热息极近,冰冷的水滴落在面上。裴沚于是才想起,与魔头祝情咫尺相对,他本该要害怕的。
可他却在狭窄之间抬起手,将那薄衣拢成一团,擦起了自己并非醉饮却酡红滚烫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