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桥前,楼小禾忽然问道:“谷主可知,返魂香炼制要多久?”
归海青略顿,道:“柳护法的话,天亮以前,大功可成。”
楼小禾想了想,点头,松了口气般:“那就好。”她蓦地想起什么,倒吸一口气,“哎呀,瞧我这记性——”
归海青忽然笑了声,打断她道:“散人总这样么?”
归海青怎能不明白楼小禾的顾虑:今日种种,传出去还不知会是如何光景,蚩尤旗、令狐斐、十月散人、彭侯野犬……随便拿一桩出来做文章,聚窟谷都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乔烨在还好,百家没有不服他的,可在返魂香炼好之前,他只是一具尸体,若他的死讯也跟着走漏出去,一场泼天大乱在所难免,聚窟谷注定凶多吉少。好在,事态发酵尚且需要时间,百家有所行动怎么说也是天亮之后的事,在那之前,只要乔烨能还魂,怎么都来得及,毕竟,以他的威信,不难稳住局面。
楼小禾顿住,她拿不准归海青的语气,不由疑心自己方才那一问是不是多嘴唐突了人家,好不容易想起来的事顿时又抛到了脑后,下意识就想道歉,却听得归海青这时续道:“总是这样……思深忧远,面面俱到。”
这种话对着她这女魔头说来,难免有违心恭维之嫌,但归海青说得太真诚,倒叫楼小禾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不过,散人这般,实在有违魔头本分。”
楼小禾:“……”
是了,她一个地道魔头,好不容易越狱出来,为了这些个名门正派,成天见圆不完的场,操不完的心……
——怎么不算忘本呢。
“谷主曾经见过彭侯吧。”楼小禾忽然道。
当年不惜违背祖制也要收入门下的人,要是说连面都不曾见过,未免太假了点。
归海青没有否认。
——楼小禾猜得没错,归海青分明从一开始就知道温晏秋的身份。
“谷主总这样么?”楼小禾别有意味,“法外施仁,铤而走险。”
归海青闻言,顿了顿,笑道:“走险是真,施仁却言重了,我保晏秋,不过因为有桩未了的夙愿须得假手于他,说到底,只为满足一己私心罢了。”
学着她的口吻,楼小禾揶揄道:“是么,谷主如此,岂非有失正道体统?”
温晏秋抱着楼小禾立在桥头,归海青站在身后,她们这时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却听懂了对方的每一个弦外之音:抛开各自都算不上纯粹的动机不谈,在力保温晏秋这件事上,二人立场从来都是一致的。
虽不知那桩要假手温晏秋的夙愿是什么,但为此做到今天这般地步,足见归海青是真个铁了心,没打算回头。
楼小禾想,神姑林默能在渡劫飞升这样凶险万端自身难保的时刻,豁出性命去保护途经的鸟群 ,这无疑是刻在骨子里的善良,可又何尝不是一种轴呢?
归海青多半也是如此,一旦认定某件事,便不稀得再去计较得失。
想到这里,楼小禾笑了笑,正要说话,身后却突然传来阵阵尖叫声。
楼小禾大惊失色:“……归海谷主?!”
归海青总是优雅又得体的,很难想象这般撕心裂肺的尖叫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楼小禾登时吓得半死,想扭头看个究竟,又得提防着温晏秋发作,漆黑的眼珠子一边剧烈颤抖着,一边死死瞪住温晏秋,她狰狞的表情映入对方波澜不兴的眼底,像平静的湖面上空飞过一只浑身炸毛的惊鸟。
余光里,楼小禾隐隐瞧见火光四闪。
“……”不用想,定又是狗男人在纵火撒疯。
“温晏秋!!!”楼小禾相当抓狂,死死攥着男人的衣领,用力晃动对方肩膀,大声吼道:“你给我适可而止!!!”
楼小禾气急败坏的呐喊声回响在寂静的山谷,晚风里传来阵阵回音。
好半晌,归海青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散人莫急,在下无碍,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就是烧坏了几绺头发,嗓子叫烟呛着了,不打紧。”归海青气喘如牛,神奇的是口吻听上去竟还算平静,字里行间带着几分虎口余生的认命。
“那就好那就好……”楼小禾刚放下去的心重又提起来,“楼呢?没走水吧?”
两边的高楼似乎是祠堂,大门的匾额上都题着“熄风阁”三个大字,里头供着先贤牌位和诸般灵宝,三昧真火要是在这里烧起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罪魁祸首被她揪着领子一顿狂吼,明明仍是那副目光幽深,八风不动的死样子,但看上去分明比方才更多了几分神清气爽的意态,反观楼小禾,吓得脸都青了,前额的头发因为方才激烈的动作变得乱糟糟,满脸写着惊恐和抓狂……无论怎么看,和温晏秋相比,她仿佛才是疯病发作的那个。
“……”楼小禾到底没忍住,开始用眼睛无声地大骂。
归海青这时居然笑起来,道:“谷内建筑通通刷了鸱尾漆,专防三昧真火,散人放心,着不了。”
楼小禾一愣,忽然想起来,聚窟谷尚未搬离西海时,曾遭过一次巨大的火灾……这或许就叫吃一堑,长一智吧。
她暂时把自己从对狗男人的眼神讨伐中抽身出来,刚想开口夸一句“谷主英明”,就听见归海青咬牙冷笑道:“散人还是莫开尊口为好,你同我再多说两句,狗东西只怕又要使性。”
“……”楼小禾用力闭上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
温晏秋抱着楼小禾,一步步踏过布满青苔的浮桥,二人的身影隐没在高阁深处,楼宇的几处明窗倏然亮起灯火,两侧长桥寂静无声,双双消失于昏茫夜色。
归海青转身迈入熄风阁,步履凝重而决绝。
……
柳含烟膝前银炉架着银鼎,她耐心翻炒着鼎内的青云石和返魂花,水汽和杂气随着小而缓的火势一点点去除,返魂花馥郁的浓香转淡,青云石的土腥味消褪干净,渐渐散发出某种老木头的芬芳气息,沁人心脾。
天色已经暗下来,那葫芦娃似是唱累了,此刻终于闭上了嘴,四下陷入鲜明的寂静。
返魂香的炼制极其繁琐,煮香、炒香、炙香、捣香、水飞、合香、窨香……桩桩都得陪上千个万个小心,行家里手也不敢保证万无失一,旁人根本插不上手。
叶初服三人早被柳含烟支开,一个个坐在地上,抱膝仰首,隔着半透明的金钟,百无聊赖赏月亮。
立夏刚过,夜幕降临,东偏南的方向,徐徐升起一弯上弦月。
敖铁心打破沉默:“过了这么久不见人影……叶首徒难道就不好奇,你师弟她们发生了什么吗?”
方才温晏秋发疯的样子大家有目共睹,再想如之前那样睁眼说瞎话糊弄过去显然没可能,叶初服索性破罐破摔起来:“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我师弟他不幸入魔,要么亲手弑师,要么被我师父大义灭亲清理门户,这中间的变数,就看十月妹妹选择站在哪一边了~不幸中的万幸,我们有金钟护体,一时半会儿且死不了~”
“……”
本以为叶初服会继续嘴硬,敖铁心想着旁敲侧击,她这么直接,倒是让他当场噎住了。
“是吧是吧!昨天温道君那模样,分明就是入魔的前兆!”孔飞啧声道,“别说,该不会真出事了吧?要不然,怎至于天都黑了还见不着一个人影……”
“不行,得立刻想办法出去,岳芷绝不能再出什么事——”
一直强壮镇定的敖铁心终于沉不住气,拔剑就要往金钟上霍霍。
剑刚出鞘一半,被一只手大力摁了回去,敖铁心险些没吃住劲,剑差点被震脱手。
叶初服见他们真被吓着了,终于收起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悠闲嘴脸,正色道:“你们可别把人看扁了,再怎么说,我家青儿也是手握熄风令的正经仙门主事人~不是老娘夸口,但凡在聚窟谷的地盘上,除非小禾娘娘来了,哪怕后土长老中余下的十二位一块儿跑来叫板,青儿眉头都不带皱的~更何况,十月妹妹最是脸软心慈,决不会坐视不理,我那狗师弟饶是再疯,碰上蚩尤旗还不是小巫见大巫?有妹妹这尊活菩萨在,天总塌不下来的,你俩别在这儿自己吓自己~”
——是了,退一万步说,只要那个支使腾蛇吃剩饭,驱遣雨师化坚冰的十月散人好端端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她顶着,令狐斐便是明证。
“等等……你们谁看见令狐斐那老匹夫了?!!”敖铁心突然惊道。
孔飞猛地跳起来:“坏了,别不是让他跑了吧!!!”
“……”这师徒俩嚷得叶初服耳朵生疼,柳含烟也微不可察蹙了蹙眉。
叶初服发现了,或许是因为挂心岳芷安危,被困金钟以来,敖铁心始终很焦躁,孔飞也被他带得一惊一乍。
她只得苦口婆心安抚道:“那令狐斐方才就在十月妹妹眼皮子底下,若真个跑了,无非就是妹妹压根没把他当回事儿,没什么打紧~我说,铁蛋,你要不把那雪娃娃抱怀里,让自己先冷静冷静~”
要不是看在岳芷的份上,叶初服几时这般耐心哄过一个男人,她边哄边忍不住白眼翻上天。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
孔飞:“……铁蛋是谁?”
敖铁心:“……”
叶初服要笑不笑地:“瞧你这徒弟当的,怎么连自家师父的本名都不晓得?”
孔飞扭头看敖铁心,用瞪大的双眼无声唤他:敖……铁蛋?
敖铁心没有跳脚,反而出奇的平静,甚至心平气和地回了句:“嗯,你师父我自幼多病,是个小药罐子,算命的说取个贱名好养活,你师奶奶便起了这个名字。”
说着,一边伸手往衣襟里掏着什么。
叶初服看着敖铁心魁梧的身姿以及动作间隐隐鼓胀起来几乎要将衣料撑破的手臂肌肉:“……”
见她满脸不可置信,孔飞笑道:“是了,金鳞帮上上下下无人不晓,早年间,师父病魔缠身,幸蒙小禾娘娘眷怜,才得以朽骨重肉。师父常说,若没有当初那一碗玉屑饭,便不会有今日的金鳞帮。”
“……玉屑饭?”叶初服似是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说话间,敖铁心小心翼翼从衣袖里摸出一只乾坤袋,然后从里面摸出来……又一只乾坤袋。
如此往复了九次,终于从最后那只袋子里虔诚地捧出来一样物事:那是座神龛,大小不过二尺见方,气势却极壮观,栏杆挂落,雀替花罩一应俱全,庑殿顶的正脊两端装饰着龙吻和鸱尾,彩绘的斗拱精雕细刻……看得出来神龛时时拂拭,最犄角旮旯之处也纤尘不染,匾额上“风禾尽起”四个字被擦得锃亮。
敖铁心旁若无人地将神龛轻轻摆放在面前的汉白玉须弥座上,恭恭敬敬跪倒,伸手理了理鬓发和衣襟,对着神龛上供着那尊丑得惊世骇俗的神像,燃上一炉香,郑重叩过三次首。
“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师父每日里都这般虔心供着小禾娘娘,雷打不断。”孔飞小声说着,翻身跪倒,也跟着拜了三拜。
叶初服见状,从善如流跪下来,还没动作,就听见旁边忙着炒香腾不出手来的柳含烟开口道:“劳驾叶首徒。”
叶初服闻言,朝着神龛三拜又三拜,算是连柳含烟的份一起。
拜完了开始和孔飞在后面交头接耳——
“供桌上那碟用木头雕的玩意儿,是什么呀~”
“那个呀,那是结巴鱼,从前总爱拿新杀的鱼上供,后来屡屡出现死鱼开口说话的异象,便都不再用活鱼了,而是用草编的,或者木雕的假鱼来替代。”
“还有这种事?死鱼都说什么了?”
“嚯,说来你可能不信……”
……
一炉香烧尽,弦月西沉,旭日东升。
银盘中铺着水飞完的细密香材,待其自然晒干,便只剩下合香窨香两道工序,返魂香即将告成!
“……”
本该是振奋人心的时刻,然而,和香料一同被晒干的,还有空气中无尽的沉默。
敖铁心正准备重新点上一炉香,一直很淡定的叶初服忽然起身,走到神龛前,郑重其事地叩拜起来,口中道:“天灵灵,地灵灵,小禾娘娘快显灵,这个牢老娘真真是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眼看一天一夜就要过去,叶初服似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不再指望自家那不靠谱的师父,企图依靠一些迷信来支撑自己。
后面立刻随了仨,连柳含烟也在内——开始晒香便意味着她也跟着闲了下来,无所事事的空洞感让坐牢这件事一下子变得不可忍受起来。
归海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以叶初服为首的四人跪了一地,对着须弥座上的神龛哐哐磕头,动静颇实在,走近了会发现局部有震感。
“……”
“青儿!”叶初服第一个发现她,提着裙子起身,扒在金钟上喜出望外,瘪着嘴埋怨:“死丫头,你怎么才来啊~~~”
她脑门磕破了,正在淌血,因为太激动,动作很大,血流得乱七八糟,整张脸看起来很是骇人。
归海青却似乎对此以为常,微笑道:“去了趟熄风阁,取样东西。”
再平静不过的一句话,却像惊雷般在众人心头炸开,所有人僵在原地,叶初服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
去熄风阁能取什么东西?只能是熄风令。
仙门三大宗分别手握寒鸦、重露、熄风三大圣令,寒鸦和重露都几度易主,唯独熄风令,多年来始终把持在聚窟谷手中,这也正是为什么,虽然仙门百家对聚窟谷颇有微词,却也没人敢轻易造次,当年凤麟洲和灵墟相继灭门,百家重排座次时,也只有金鳞帮这群新锐勇于公开和聚窟谷叫板,再没旁的势力敢冒然挑衅,毕竟,圣令认主,它认你,就说明服你,纵然一直以来坊间嘘声不断,可明眼人都看得透透的,只要熄风令还握在她归海青手上一日,她便无须向任何人证明自己。
但圣令更多时候是作为一种荣耀和威赫的图腾被供在祠堂中束之高阁,圣令的主人很可能终其一生也不曾将其从阁中请出来过——毕竟,请上一次,须得耗尽持令人的毕生修为,圣令也将彻底易主。
是以,若非弥天灭顶的浩劫当前,圣令轻易不现世。
那年灵墟惨祸,唯我独尊的颜百川于穷途末路放下了他的一双铁拳,然而,寒鸦令昙花一现,终究没能挡下星流霆击的蚩尤旗。
“青儿,你……你别吓我。”叶初服忽然想到某种可能:从一开始归海青就是故意的,故意让她们被困住。
“多大点事,别瞎想。”归海青面色如常,看一眼银盘中平铺的香材,随即笑看向柳含烟,道:“柳护法辛苦,香材还要晒多久?”
“三个时辰左右。”柳含烟道。
归海青略一思忖,颔首道:“合香半日,窨香三日……差不多。”
“——你们快看! ”孔飞忽然手指着天边大嚷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虹霓滚滚,紫雾飘飘。
“……”如此浮夸的出场,除了那十三位后土长老,不作他想。
昨夜被三昧真火荼毒过的大片焦土上,此刻齐刷刷立了一排人影。
——“除非小禾娘娘来了,哪怕后土长老中余下的十二位一块儿跑来叫板,青儿眉头都不带皱的~”
“……”叶初服的乌鸦嘴实在邪行,孔飞伸出手指,颤颤巍巍点了遍,对面不多不少,正好十二位大神,个个头顶圆光,浑身上下直冒仙气儿。
那些坐享人间香火,受用八方供奉的尊贵地祇,被仙门百家尊称为后土长老,他们仙格天然便高于一切修士,放眼八荒,古往今来满打满算,拢共也就出了十三个。
这些大佬们闲云野鹤惯了,寻常并不干涉百家事务,除非十万火急的大乱子,宗门主事可联手亲签陈请信,只要署名人超过十三家,便至少会有一位长老出面主持大局,再凶险的祸乱,长老阵容也从未超过三个,毕竟,仙格的碾压和修为的碾压不同,最是蛮横不讲道理,再棘手的纷争,就没有他们动动手指摆不平的。
当然,也并非没有栽跟头的时候,比如百家联名陈请剿灭彭侯野犬时遭遇鸿蒙道,后来诛杀十月散人又对上了金钟罩,可谓结结实实碰了两鼻子灰。
然而,就是这两回,出面的长老也仅有三位,狼狈碰壁也不见剩下的十位当中有谁站出来助阵,认栽认得那叫一个干脆。
对此,坊间猜测各异,有一种说法是,这种怪象都源于小禾娘娘:小禾娘娘在长老当中资历最浅,地位却最高,这位娘娘的神庙无所不在,坐拥千秋万代享不尽的香火供奉。天梯断绝后,地祇独尊,香火最盛的小禾娘娘又位居地祇首席,可以说,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忤逆她。但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目睹过她的真容,有人说这位娘娘因为貌丑所以避世,也有人说她澹泊无营与世靡争,仙家的陈请信更是一次也不曾响应过,久而久之,流传出来这样一种说法——小禾娘娘自在清明,身无挂碍,从不干涉仙家之间的因果,摒弃浮嚣超然世外,正因如此,才得以香火不绝洪福齐天——于是,越来越多的长老们纷纷效仿之,对百家的陈请信愈发爱搭不理起来,一次能请出来三位已是顶破天。
更别说像这样十二位一窝蜂驾到的阵仗,端的是史无前例。
孔飞:“……你家谷主拿着熄风令,该不会是想直接同长老们硬碰硬吧?就不能都先坐下来,心平气和讲讲道理吗?”
叶初服一眼便看清了局势:“这道理就算青儿愿意讲,也不见得有人愿意听。”空气中涌动着凛冽刺骨的强烈杀气,“这些人,一个个摆明了纯纯来打架的。”
“归海青,还不放下熄风令。”
“我若不放呢?”
“……找死!”
……
床榻旁紧挨着口大酒缸,缸身下半泥土斑驳,缸口盖着红漆半圆对拼木盖,半边盖子揭开一角,上头斜斜搭着支长柄酒勺,楼小禾用缸做酒桌,歪在榻上,半倚半靠地扒着酒缸把着壶,鲸吸牛饮。
从天照城一路走来,酒楼酒摊随处可见,尤其是些小巷子里头,酒旗飘飘,酒客如云。这些酒铺门脸丁点大,外头摆着几口大缸,缸边围着长板凳,酒客们有拎着酒坛子或锡壶来打酒的,也有的来了便围着缸坐下,等店家拿着壶和碗上前给打酒。
许是酒缸半埋在地下接了地气的缘故,楼小禾闻见那酒香并不浓烈,清新柔和,勾得她走不动道,于是沿路撂下大把灵石,悄悄卷了几十大缸走,本还想囤些下酒菜,但天照城富得流油,酒家里出售的都是些炒山鸡、金银肝、酱兔脯、焖猪肚之属的荤食,楼小禾只得作罢。
好在之前叶初服来探病时,她有一回偶尔闻见对方身上的酒气,好奇问起聚窟谷的姑娘们都吃什么下酒,叶初服当即会意,隔天欢天喜地带了许多过来。
楼小禾手里捏着生蒜瓣,木盖上几只白瓷碟里,生辣子撒着细盐,慢工细火烘出来的带壳花生颗颗饱满,炸豆干被新鲜的薄荷叶子簇拥着,一旁的辣椒醋蘸水里加了许多绿油油的野芫菜……
别的倒还好,生蒜和生辣子下酒的彪悍吃法,楼小禾闻所未闻,只能说姑娘们着实会吃,火爆辛辣的滋味将酒香彻底吊了出来,力道生猛,直透天灵盖,她越喝越上头,撸起衣袖,半敞着衣襟,鼻尖和额头上渐渐冒出层细汗。
这边厢嘴上吃吃喝喝挺忙活,那边厢眼睛也没闲着,将东壁前那颗蛋盯得牢牢的,生怕一眨眼错过什么要紧的珍贵画面。
“小二,卷个豆干。”
雪葫芦用嘴衔着薄荷叶,十分灵巧地卷了块炸豆干,蘸上蘸水,圆滚滚的身子绷成弓状,一个挺身弹到楼小禾张大的嘴边,嘴对嘴将豆干分毫不差地喂了进去。
这时楼小禾眼角余光闪动,一页笺纸悄然飘入怀中,她嚼着豆干放下酒壶,低头看了一眼,面露诧异——
这种信笺的纸质很特殊,她一摸就晓得,是百家烧给长老们的陈请信,之前其实收到过不少,有一回信上洋洋洒洒控诉十月散人滔天的罪行,恳请小禾娘娘和众长老替天行道,彻底粉碎那口万恶的金钟,将这个杀千刀的女魔头挫骨扬灰……
这些信上款那一行里,大段浮夸的前缀后往往跟着一长串的长老敬称,“小禾娘娘”四个字总排在最前头,甚至还是用描金字写的,十分醒目,但这封却一反常态——长老名字那一栏里破天荒地没有出现她。
楼小禾不由心头打鼓,奈何她要盯着蛋,没法子分神看信,索性从怀里摸出只雪松鼠来,把信往它白花花的爪子里一放,对它道:“辛苦,念来听听。”
……
信很长,壶中酒快要喝得见底时才将将念完。
信中历数了十月散人越狱后的条条罪状:剑圣令狐斐当众指认,当年屠尽阮氏满门忠良的彭侯野犬,和女魔头十月散人竟是同一人!百年来,灵墟灭门之祸令三界人心惶惶如履薄冰,至邪蛊毒凌霄大摄更是害得仙门百家深陷倒悬之患……而这一切的祸首,正是十月散人这个不男不女的死妖孽!就在昨夜,此妖物把持蚩尤旗蛊惑人心祸乱仙门,铁笔判官成了她的面首,一壶天左护法成了她的走狗,金鳞帮和聚窟谷上上下下全都被迫做了她的爪牙,一夜之间,杀乔烨,废剑圣……
直到这里,除了执笔者骂人的脏词颇显贫瘠,其他的楼小禾都觉得非常合理,甚至每一句都要算合她心意,只是——
她放下酒壶,迟疑道:“……最后那段,再念一遍。”
她听见雪娃娃口齿清晰抑扬顿挫的声音:“就连那无上清灵自然妙有鹭鸶湖大圣统御群仙大慈仁者小禾娘娘也惨遭其毒手,被囚于密室养为禁脔,当作取之不尽的灵力宝囊以供妖物蛊毒发作了随时吸上一吸……诸位长老,三界覆灭只在旦夕——”
楼小禾:“……”
后面的内容楼小禾已无心再听,不得不说,写信的人是个天才。
楼小禾左看一眼葫芦,右看一眼松鼠,高深莫测道:“你们可知,信中最后这段无中生有,高在何处?”
那群超然世外的地祇长老们,成仙前千生万死的峥嵘岁月早已千帆过尽,成仙后笑傲风月的逍遥日子也彻底过腻了,凡事都看得极淡,斩妖降魔除暴安良这种俗套戏码再无法勾起她们的兴趣,至于仙门那些乌烟瘴气的闲事,不可开交的纠纷,更是打心底里厌烦,正是精准拿捏了长老们的这种心态,写信人神来一笔,十分心机地用小禾娘娘捏造文章。
葫芦和松鼠不语,楼小禾也不在意,目光炯炯有神盯住不远处的蛋,煞有介事道:“试想,那位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首席地祇,破天荒阴沟里翻船,惨变魔头的禁脔,这些个长老们怎能不蠢蠢欲动?想要趁机一睹这尊大佛真容前排看个热闹的当然有,再者,比起当初那个束手就擒的落魄魔头,而今这个发狂作祟的逆天妖女显然更有打头,等打爽了,顺道还能大展神通拯救一下那位虎落平川蛟龙失水的金贵娘娘,这种但凡慢半步压根赶不上趟的千古快事……不比和那什么鸿蒙道啊金钟罩啊较死劲有意思?多刺激啊!简直迫不及待好吗!”
“我刚刚,像不像保真阁那说书人?”说到兴头上,她拿起酒壶,对着壶嘴咂了一口:“你们猜,能来几个?”
楼小禾伸出一只手:“要我说,最少这个数。”
她晃了晃五个指头,瞧见窗外的天色,笑了一声:“天都亮了。”
这会儿,看过信的长老多半已争先恐后地到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只要同活生生的乔烨对上眼,都不消说一个字,自然晓得被耍了。
想到这里,楼小禾觉得好笑,咂了咂嘴:“小二,豆干。”
小二轻车熟路弹起来往她嘴里喂豆干。
楼小禾仰头把壶里最后一口酒干了,还来不及咽下去,这时漫不经心朝窗边睨了一眼。
“……”
酒壶从手中滑落,砸在柔软的被衾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方才分神的片刻工夫,那颗蛋碎得毫无征兆,朝东的窗子采光得天独厚,于是里头人的光景就这么猝不及防且灿烂辉煌地撞进了楼小禾的眼底。
她被酒狠狠呛到,大睁的眼睛猛眨了几下,一边慌乱移开目光,一边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脚步声在靠近。
男人的手撑在酒缸木盖上,欺身凑前,隔着很近的距离,停了下来。
楼小禾好不容易缓过来,一抬眼,呼吸登时滞住。
温晏秋乌黑的长发散落着,微微下垂的漂亮眼尾隐没在鬓发间,他低头看她,目光专注,浓密的睫毛轻轻眨动,他又欺近些许,垂落的发丝几乎将楼小禾整个笼罩住。
直到这时,楼小禾才发现,温晏秋嘴里衔着东西——楼小禾看清了,那是一颗花生。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叼的。
楼小禾猛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僵住,呼吸变得愈发局促。
温晏秋似乎不满意她木头般的反应,径直抵上来,鼻尖碰到一起,柔软的发丝轻拂耳尖,花生壳缓缓蹭过她的唇角,楼小禾本能地往后缩,同时伸手抵住他的肩膀,手心毫无阻隔地触到一片微凉的肌肤,她仿佛被烫到般,飞快收回了手。
“……”是的,温晏秋就这么寸丝不挂地,光溜溜从蛋里孵出来了。
她发誓,自己之所以对温晏秋被孵出来的场面拭目以待,只是出于纯粹且纯洁的好奇心,绝不曾怀有一丝一毫的下流心思,要早知道是这般非礼勿视的光景……
——她断不能搁这儿眼巴巴地熬了个大夜……活跟个死变态似的。
楼小禾闭了闭眼,男人沐浴着晨光的美好□□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一睁眼,近在咫尺的俊脸不依不饶,她整张脸后知后觉火烧火燎起来,头顶直冒青烟。
小二方才喂她吃豆干那会儿肯定叫温晏秋看去了,这才有样学样,偏要来喂自己。
“……”就是说你个学人精要不然先穿条裤子再说呢?
楼小禾十指紧抠身下的衾面,僵持片刻,随即视死如归般,张开了嘴。
温晏秋却蓦地往后退了些许,怔愣间,楼小禾眼睁睁看着他嗑开花生,抛了壳,将花生米衔回口中,重新凑了上来。
“……”他似乎以为自己方才的扭捏是因为花生没扒壳。
——明明都不省人事了,狗男人还是这么体贴入微。
楼小禾哪里遭得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决心,转眼崩塌殆尽:她无论如何没办法在青天白日之下意识清醒地接受一个裸男嘴对嘴喂来的花生米,哪怕这个裸男是她的单恋对象也不行。
——奈何她单恋对象一向的看家本领,就是把吃东西这件千古乐事爆改非人酷刑。
楼小禾脑后一紧,温晏秋的手掌扣住她,她退无可退,齿关被轻松撬开,他似乎当真只是纯粹地在喂食而已,很快便退开,停在近处盯着她的唇,直勾勾地,也不知在看什么。
楼小禾机械地咀嚼着。
叶初服对这花生赞不绝口,说是用卤水煮透了后慢火细烘出来的,不像炒和炸的油花生那般火气大,吃再多也不用担心生粉花疮,而且口感一点不输,楼小禾方才一气吃了不少,确实,香香脆脆有回甘,滋味很长……可此刻,嘴里的花生米根本吃不出味道来——她整个人,连带舌头都是木的。
刚把嘴里的咽下去,温晏秋似乎瞅准了,重新又凑上前来。
“……”
楼小禾有悔,当年多余在夜台练就了千杯不醉……她此刻清醒得过分,但凡喝得酩酊,也不至于如此遭罪。
墙边架格的门没关,楼小禾见缝插针从里头随意薅了件衣裳,十万火急捻个诀,胡乱给温晏秋套上了,顺便将四下的窗子通通都给阖上,而她从方才起就一直无处安放的双眼终于得以堂堂正正直视对方的脸——
“……”
应当是嫌头发碍事,温晏秋将鬓发挽到了耳后,方才半遮半掩的颌角和眼尾露出来,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
——瞧着不太高兴,像是生气,又似乎是委屈。
或许是刚从蛋里孵出来的缘故,温晏秋美丽的脸蛋和不悦的表情都格外鲜活。
楼小禾死死抵着他肩头的手忽然就失了力气:算了,又不会少块肉。
她索性不再抗拒,而是主动凑上去,尽量让自己回归于吃花生米这件纯洁的事情上。
起初温晏秋喂得也很纯洁,但慢慢地,他开始有小动作,每次都要舔她的虎牙,甚至一次比一次猖獗。
“……”
贪吃的报应来了,早知道就不该把花生抓满碟。
多亏得小二方才把最后一口豆干喂完了,否则……楼小禾简直不敢想。
一大碟花生下肚,她此时嘴是麻的,人是木的,四肢软绵绵,眼神空洞洞——仿佛被男鬼吸干了精气。
男鬼倒是神清气爽,俨然一派餍足模样。
“……”
想到他方才弯了那许久的腰,楼小禾目光不由往下,然后登时僵住。
——她这才看清,温晏秋身上她方才随手薅来的衣裳,是件素纱中单,虽然门窗四闭,室内光线却依旧明快,纱罗料子轻薄如烟,半透的衣料下,男人肌肉的线条隐约可见。
她方才一时情急,捻诀时有些潦草,衣带把他的腰间勒得死紧,原本自动合身的衣裳此刻过分贴身,将温晏秋的身形勾勒得了了可见,腰腹窄而有力,肩背宽阔得没边儿。
“……”
她发誓,她的目光起初的动机很纯粹,只是想关心一下温晏秋的腰酸不酸,但关心很快不由自主变了味……
——为什么比起方才从蛋里孵出来那会儿,感觉这一幕还要更糟糕呢。
楼小禾啊楼小禾,你简直下流!
她在心中暗暗辱骂自己,同时伸出手,一把握在了温晏秋的小臂处。
——或许因为是器修的缘故,终日培香琢玉,打铁磨刃,手臂的肌肉如斧凿般清晰,线条很带劲儿,楼小禾特别喜欢。
话说回来,他方才逮着自己虎牙一顿舔,自己才摸一摸手臂而已,根本不过分吧。
楼小禾成功卸下心头的道德负担,隔着轻薄的纱衣料子,用力捏了捏温晏秋的小臂肌肉。
……唔,手感的确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