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是由砂糖、香辛料和一切美好东西组成的。

    ——英国童谣

    随着管家和费利克斯的行动，其他的侍卫们也都参与进了货物的拆卸。

    雪地里一时之间只剩下了威廉和格蕾丝。

    分发粥食的工作也因为车队的到达暂时停下了，灾民们的目光都黏在了车队上满载的粮食之上，自发地排成队伍帮着侍卫们一起装卸粮食。

    整个现场，安静地无所事事的看上去也只剩下了威廉和格蕾丝。

    威廉长久地注视着格蕾丝的侧脸，忽然之间意识到他的妹妹并非他所以为的那么脆弱，她的身上，或者说是格蕾丝的身上，始终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毅力，它不同于大多数贵族女性的骄矜贵重。

    她是与众不同的，是能够在冰天雪地之中开放的雪滴花（白色铃铛状小花，常破雪而出，象征希望）。

    “格蕾丝，”威廉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和卢卡斯……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约定’又是什么？”他无法再装作若无其事，疑问就像鱼刺一样梗在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格蕾丝闻言缓缓转过了身，正面迎上威廉深沉的碧绿色的目光。

    “仍是一潭美丽的湖水呢。”格蕾丝心想着。

    她的眼神坦荡，却又深不见底。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阳光照在格蕾丝略显苍白的脸上，映得她的眼眸如同夏日波光粼粼的湖面，清透见底。

    我又该如何回复他的问话呢……

    “威廉，”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威廉心中激起更大的涟漪。

    “你想要我什么样的回答呢。”

    “你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想要我的回答呢。”

    说完，格蕾丝清楚地看到威廉那双翠绿地双眼里泛起了一丝困惑，像是小石子掉落到了深深的碧潭之中。

    格蕾丝静静地等了等，等到了威廉的回复。

    “我亲爱的妹妹，我始终对你牵挂，如果你是对之前和玛格丽特打架的事情对我感到生气，那么我诚恳地向你道歉，我的妹妹。”

    “但我不希望我的妹妹被他人蒙骗，我出于关心和担忧想要了解你的交友境况。”

    啊，果然如此吗。格蕾丝心想着。

    “那么卢卡斯……”格蕾丝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提供帮助，自然有他的条件。而我，做出了我认为必要的选择。威廉哥哥，仅此而已。”

    格蕾丝巧妙地把她对威廉的称呼换了回来，不再直呼他的名字。

    而威廉还在等待着格蕾丝的下文，并未意识到他妹妹对他细小的称呼变化。

    可等了半天，等到粮食装卸都要结束了，他都未等到格蕾丝对这一“约定”的进一步解释。

    格蕾丝没有解释那个“约定”，也没有说明“条件”的具体内容，更没有提及她为何独自离家出现在这里。

    威廉看着她回答完这句话，就自然而然地转身走向正在卸货的人群，指挥着医生安置药箱。

    她离开的背影挺直而疏离，而随着她的离开，一股深深的挫败感和更加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威廉的身心。

    妹妹的秘密像这雪后的迷雾，看似消散，实则更加厚重地笼罩下来。

    而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卢卡斯，像一个巨大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在了他的心头。

    威廉看着管家恭敬地跟在格蕾丝身边请示细节，看着费利克斯卖力地搬运着卢卡斯送来的物资，再看着灾民们因为医生和药品的到来而眼中燃起的希望……

    这一切本该让人感到欣慰，但威廉却只觉得胸口发闷。

    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个局外人，完全就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

    妹妹的翅膀硬了，飞出了他的视线，甚至可能飞向了一个他无法掌控、也让他本能地感到危险的方向，那个方向的另一端，连接着卢卡斯。

    雪地的反光有些刺眼。

    威廉眯起眼，看着格蕾丝忙碌而冷静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这个妹妹。

    “不，”威廉摇了摇头，“妹妹还是妹妹，不论妹妹有何种变化，保护她永远都是兄长的职责。”

    威廉顺着格蕾丝的身影走了过去，帮助侍卫们一起装卸这批物资。

    之后好几天的粮食已经充足了，草药和医生也已经有了着落，未来似乎已经朝着希望的方向发展去了。

    ……

    而当马车上最后一袋小麦被两名瘦削的流民扛下，重重地堆入临时搭建的、四面漏风的粮棚角落时。

    卢卡斯府上的管家也就预备着回去了，但主人家的询问，格蕾丝小姐还未作答，于是他就将目光重新投向正俯身清点册子的格蕾丝小姐。

    格蕾丝正站在尚未融化的积雪里，雪地之下是黏糊糊的土层，因为呆的太久，她灰扑扑的麻制衣料下摆已经沾上了不少的泥浆，不过她好像未曾发现，仍在专心致志地核对账目。

    威廉则在她的身旁，低声吩咐着侍卫们重新加固那看起来随时要散架的棚顶。

    “格蕾丝小姐，威廉少爷。粮食已悉数清点入库，介于府上事务繁多，我这就准备动身回城了。”管家恭敬地道。

    格蕾丝这才从埋头清点的状态中退了出来，将手上的登记册子随手合上，递给身旁一个帮着清点的侍卫。接着小步来到了管家的面前，对着他行了礼道谢。

    管家侧身让过格蕾丝的行礼，带着笑容微微欠身道：“临行前，卢卡斯大人托我再次向您表达诚挚的邀请。关于他此前提议的冬日围猎，不知小姐是否已有决断？大人特意嘱咐，日期可由您来定夺，一切都以您的意愿为准。”

    格蕾丝下意识地侧过头，视线投向几步之外的威廉。

    威廉闻言停下了对侍卫们的吩咐，眉头微蹙，薄唇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眼神沉沉地落在管家的身上。

    威廉忙的几乎忘了这茬了，卢卡斯还对他的妹妹“虎视眈眈”呢，这绝不能答应。他有些生气地想。

    格蕾丝兴趣盎然地看了会儿威廉隐隐警惕的表情。

    很可爱呢，像只黑色碧眼的小猫，不过是为着我这个冒牌的妹妹的身份的，她心想。

    格蕾丝于是转回了目光，微笑着对管家，漾开一个温和而疏离的笑容：“承蒙卢卡斯大人如此盛情邀请，我深感荣幸。只是……”

    她稍作停顿，“说来惭愧，我既不通骑术，更不善弓猎。若就这样贸然参与，恐怕非但不能助兴，反倒扫了大人的兴致，令大人失望而归。这份遗憾，还请您务必替我转达。”

    她的话语柔和克制，委婉地请托了卢卡斯的邀约。

    且看看威廉哥哥会如何表现吧，格蕾丝颇有兴趣地想，危机解决了，生活就变得乏味起来了呢。

    管家罗杰斯像是早已料到这番托辞，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反而加深了几分，语气愈发殷勤：“小姐您过谦了！卢卡斯大人特意叮嘱过，只要您肯赏光莅临，那便是府邸上下莫大的光彩。至于骑术……”

    他将身子向前微微倾斜，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大人极其乐意亲自为您启蒙指点。大人骑术精湛，性情又温和耐心，定能让小姐在极短的时间内尽得其妙。”

    闻言，格蕾丝露出了一丝温煦的微笑，似乎马上就要被卢卡斯家的管家给劝服了，急得威廉不顾礼仪一个跨步直接挡在了格蕾丝与管家之间。

    “罗杰斯管家！”

    威廉不满地看着罗杰斯管家，并且再向前迈了一大步，不算瘦削的身形彻底地挡住了格蕾丝的身影，用物理手段隔离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舍妹的骑术教导，自有我这个兄长负责。卢卡斯大人公务繁忙，就不必为这等小事分心了。”

    他的目光锐利地锁住管家，“况且，一位未婚的小姐，由非亲属的成年男子单独教导骑术，无论初衷如何美好，恐怕都极易引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有损清誉。这份‘好意’，还请卢卡斯大人收回。舍妹的名誉，容不得半分闪失。”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太可爱了，格蕾丝在威廉的身后偷偷地弯了弯嘴角，逗一逗自己的兄长真是太有趣了。

    不过这件事情，确实得去做呢，怕是随不了威廉的意了。

    寒风卷着粮棚角落的碎草屑，打着旋儿掠过格蕾丝的裙角。

    她的目光在剑拔弩张的兄长和管家身上停留了会儿，转而看向这片临时搭建的救济点。

    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在寒风中瑟缩，那是一张张被饥饿刻蚀得麻木的脸，只有在他们望向粮棚方向时，才能短暂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芒。这样的流民，善良是他们的一面，丑恶也是他们的一面。

    是饥饿让他们抛弃了善良，为着活着，丑态百出。

    饿肚子没东西吃的感受，被打趴在地上和老鼠争食的感受，格蕾丝都体会过，也为此挣扎而丑态百出过。

    跪地求饶、打架斗殴、乞讨食物，只要能活下来，她都愿意去做。她单纯地觉得饿死实在太痛苦了，能不死的话，还是活着吧。

    直到遇到了蓓丽，蓓丽长得非常美丽，美丽的人总是会受到偏爱，分到的食物也是最多的。

    格蕾丝一直想不明白蓓丽为什么会和她做朋友，但当时的她挣扎于生死之间，只有蓓丽总是偷偷地藏下食物，再分给她吃。

    格蕾丝的目光透过几个瘦得只剩骨架的孩子似乎看到了从前的生活。这几个孩子正一齐挤在泥泞的地上，试图用冻得发紫的小手去拢一堆无法点燃的湿柴。

    想起了从前，格蕾丝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她倏地收回目光，脸上忽然绽开一个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笑容，那笑容明快，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热忱，瞬间打破了威廉和管家之间的低压氛围。

    “威廉哥哥说得对，管家先生，”她清脆地说，巧妙地避开了教导骑术这个敏感点，转而抛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不过，卢卡斯大人盛情相邀，我们若是一味推拒，也显得过于不近人情了。我倒是想到一个有趣的主意。”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管家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威廉的眉头却拧得更紧。

    “冬日游猎，自然是难得的盛事。只是几个人在林苑里追逐猎物，久了未免单调。”

    格蕾丝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感染力，“何不将这份乐趣扩大呢？不如邀请附近所有有头有脸的庄园主和他们的家眷一同参与？人多才热闹，也更能彰显卢卡斯大人慷慨好客的风范。”

    她的目光坦荡地迎向管家罗杰斯，仿佛这真是一个纯粹为了增添乐趣的提议。

    威廉只觉得额角的血管突突地跳。他的妹妹这是要做什么！

    扩大游猎？邀请整个郡的贵族？这无异于将格蕾丝置于更多人的注视之下，其中不乏卢卡斯之流。

    他太了解那些无聊贵族聚会上流窜的、关于年轻女子婚配可能性的目光和议论。

    他张开嘴，一个强硬的“不”字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然而，就在此刻，格蕾丝轻盈地转过身。

    她像只归巢的小鸟般，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挽住了威廉的手臂。

    她微微仰起脸，冬日微光落在她清澈的眼眸里，眼里好似盛满了恳切与信赖。

    “威廉哥哥，”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带着一丝丝的撒娇，“你也会觉得这样安排更有意思的，对吧？大家聚在一起，总比几个人冷冷清清的好。你一向最懂这些了。”

    她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那温软的触碰和全然依赖的眼神，像一阵猝不及防的暖风，瞬间吹散了威廉心头凝聚的警惕。

    威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看着妹妹近在咫尺的脸庞，那上面写满了期待。

    他脑中那些关于风险、关于名声的想法，在这个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一种属于兄长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欲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攫住了他。

    算了，他想，只要自己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又能如何？有他在，总能护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