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莱斯特先生。”
文明杖轻轻敲击地面，贝尔菲戈抬脚迈过一块破损的石砖，轻飘飘的嗓音就像格宁朗刚下过的雨。
格宁朗是一座笼罩在雾里的城。
因为这座城里有很多很多的蒸汽机，并且一直在淅淅沥沥的下雨。
这里的世界是灰白色的，无论行人车马都浸泡在烟雾之中，光亮藏匿其下若隐若现，像极了贝尔菲戈那双淡灰色的眼睛。
“我很抱歉让您感受到了冒犯，典狱长大人。”
安东尼垂下头，他纤长的眼睫伴随着致歉柔软颤抖。
其实在绝大部分时候，安东尼都是一个了不起的雄辩家，尤其是在进行有关维护秩序和正义的演讲时，他的声讨与控诉甚至能够折服阿德里安神父。
止步于此。
日常生活中的安东尼严肃又不善言辞。
安东尼竭力的想表达自己的恭敬与歉意，只不过说出来的依旧是相当公式化的措辞。
他真是个有礼貌的乖孩子。
不是么？
“别紧张，莱斯特先生，我不是什么奴隶主，也不会用鞭子抽打着让你去干活。”
贝尔菲戈眨眨眼，从鼻烟壶里捻出一小撮烟丝。
他总是有些常人所无法理解的怪诞幽默。
一辆改装过的马车擦着贝尔菲戈的衣角驶过，圆滚滚的造型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灰姑娘逃跑时乘坐的那只被施加了魔法的南瓜，最前方那匹被勒紧了缰绳的枣红马鼻子里喷吐着白气，车厢顶端还竖着一个正在尖叫的黑色汽笛。
“早安！托尔兰德里先生！”
骑在马脖子上的男孩欢快热烈的高高举起帽子，帽子顶端插着一只细长的金属羽毛笔。
“早安，小发明家。”
贝尔菲戈轻轻抬了抬帽子边缘，右臂划圆弧优雅落在小腹，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
“早安！莱斯特先生！”
接下来的问候是给安东尼的，只不过话音飘到耳边的时候马车都已经跑远，只留下一路滚滚烟尘。
“他违反了格宁朗的治安管理条例。”
安东尼轻声嘟囔了一句。
贝尔菲戈不置可否的微笑，慢条斯理的伸手抚平刚刚在马车擦身而过的瞬间褶皱起来的大衣。
“你对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太过苛则了，莱斯特先生，孩子之所以身为孩子，就是因为他们总会时不时的犯点小错。”
包裹着黑色皮质手套的修长手指柔软而温热，贝尔菲戈轻轻拍了拍安东尼的肩头。
“学会宽恕，我正义的莱斯特。”
“放轻松。”
安东尼的肩膀略微僵住，细碎的亚麻金卷发从他宽大的帽檐下散落，原本肃穆冷冽的眼神和缓，软化成一汪蔚蓝色的潭。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听话的放下了手。
“你做的很好，莱斯特先生。”
伫立在圣彼得教堂巨大的阴影下，贝尔菲戈双手交握在小腹，他平静垂眸，轻描淡写的夸奖着。
“走吧。”
“现在我们该去买面包圈了。”
……
“面包！面包！索姆娜拉的面包铺子拥有这个世界上种类最全的面包，黑面包，白面包，还是蜂蜜面包！”
“哦！我美丽的小姐，这些面包当然是最新鲜的，刚刚出炉，我敢保证！”
“天哪！小心锅炉，小心锅炉！”
清晨的索姆娜拉面包铺前熙熙攘攘，门口停了很多马车，来来往往的客人多半是衣冠楚楚的绅士，还有一些穿着花哨的美丽女士。
女士们大多有着紧身束腰和宽大裙摆，她们的裙子被染成粉红天蓝鹅黄等各种颜色，缀以蝴蝶结和蕾丝，像极了透明橱窗里陈列着的那些甜蜜而厚重的奶油蛋糕。
安东尼站在门口，实在不知道该迈哪一步。
他总感觉只要自己跨进去，就会一脚踩中某条鲜艳的束腰缎带或者雪白蕾丝。
安东尼并不想冒犯到任何一位女士。
他只好向店里张望，一个火红头发的女人正热情的在其中穿梭。
“啊，上帝！瞧我看见了谁！托尔兰德里先生！您竟然一直就在门外等候，这样的礼貌耐心！您真是个令人敬重的绅士，而且如此俊美不凡！”
女人越过安东尼肩头，精准的捕捉到了静静站立在他身后的贝尔菲戈，发出了一连串带有惊叹意味的赞美声。
她穿过人群走来，就像一只扇动着翅膀的红色蝴蝶飞舞到了两人身边。
“哦！上帝！我要晕倒了！受宠若惊！”
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有好几个小姐在咯咯笑，将脸隐藏在羽毛扇后面偷偷看他。
贝尔菲戈神色不变，微笑着脱帽向她行礼。
“早安，索姆娜拉小姐。”
“哦！请叫我伊莱雅吧！您总是如此恭谦的称呼女士们的父姓，但我是如此期待您呼唤我的名字。”
伊莱雅交叠着双手，热烈而大胆的回应着贝尔菲戈的问好。
她火红色的浓密长卷发飞扬在格宁朗的第一缕朝阳之下，碧绿的眼睛璀璨夺目，挺翘的鼻梁两旁生着星星点点的雀斑，特立独行又带一点神经质的模样。
“您好久没来了，我时常因为这个而感到伤心，伤心欲绝！”
伊莱雅捧着心口故作难过，而安东尼的嘴唇已经紧紧的抿起。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表演欲过分旺盛的红发女人。
“典狱长大人上个星期六才来过，小姐。”
伊莱雅压根就没理他。
安东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低了自己的帽檐。
他蔚蓝色的眼睛里几乎要凝结起一层寒冰。
“原谅我工作繁忙，伊莱雅小姐，通常来说，我不希望让任何一位女士伤心。”
贝尔菲戈笑了笑，是那种几乎挑不出错处，近乎完美的笑容。
矜持，优雅，从容不迫，并且风度翩翩。
躲在一旁窃窃私语的小姐们开始交换眼神，有好几个金色头发的女孩羞怯的轻声笑起来。
“避免打扰你的生意，伊莱雅小姐，请替我拿一袋甜面包圈。”
贝尔菲戈轻轻勾手，安东尼心领神会的从衣袋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牛皮钱包。
贝尔菲戈接过钱袋打开，走到伊莱雅收取小费的桌子旁，往那个破铁皮罐子里投入了一枚银币。
“伊莱雅小姐，一枚银币是否足以作为影响生意的补偿？”
“补偿？哦！慷慨的先生！您就算分文不花我也心甘情愿！”
伊莱雅夸张的回应着，姿态与神情像是在唱歌剧，她动作麻利的装好一整个牛皮纸袋的甜面包圈，每一个上面都撒满了厚厚的雪白糖粉。
“二十铜币，我挑选了最好的给您！”
伊莱雅笑着将纸袋交给贝尔菲戈，她的手上还沾着糖粉，声线快活的起伏跳跃，像是某位正在唱颂着咏叹调的吟游诗人。
安东尼数了二十枚铜币递过去，伊莱雅擦擦手，接过去小心的放进了自己的围裙口袋里。
“看来我的面包要涨价了，您总是能给我带来好运气！”
轻轻挑眉，伊莱雅狡黠的冲贝尔菲戈眨了眨眼睛。
贝尔菲戈这位年少有为的典狱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格宁朗城的绅士标杆，他不仅温和有礼优雅知性，是炙手可热的当权贵族，甚至还倍受国王与主教的赞誉。
近乎完美。
完美的不可思议。
像贝尔菲戈这样的人会拥有许多追随者与爱慕者简直是毋庸置疑。
于是每当贝尔菲戈出现在这里并挑走了某样货品，伊莱雅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收割那些人的金币——
只要她记得在售卖它们的时候放出贝尔菲戈的姓名。
盆满钵满，上帝！
如果不是安东尼·莱斯特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总是一天到晚跟在托尔兰德里先生身边，并且一直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盯着自己……
哦！伊莱雅会真的很想向托尔兰德里先生献上她的香吻与芳心。
一位成熟优雅的男士实在很难令女人抗拒！
最关键的是，他还慷慨富有至极！
“拿上面包，莱斯特先生，我们该告辞了。”
贝尔菲戈将面包放到安东尼怀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皮手套，象征性的和几位凑上来的绅士握了握手。
一触即分的客套。
他对无能者的簇拥毫无兴趣。
安东尼也同样如此。
说实话，安东尼一点儿也不喜欢这家面包铺子。
不管是那些贵族还是那个奔放大胆的伊莱雅。
她总是那样无礼的冒犯典狱长大人，这一点令他很不开心，可教养又告诉他不应该恶劣的对待一位并没有犯下过罪行的少女。
“当然，典狱长大人，我很高兴。”
安东尼替贝尔菲戈拉开面包铺子略微油腻的大门，抱着一大堆东西跟在他身后走下了台阶。
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有些歧义，安东尼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我很高兴您挑中了您心仪的商品。”
手杖拄地的声音停住，贝尔菲戈停下了脚步，他略微侧过身，视线微不可察的落在安东尼的怀里——
那里放着满满一袋撒满雪白糖粉的面包圈，看着很甜。
贝尔菲戈轻轻点了点头，
他灰蒙蒙的瞳孔里看不清神色。
“谢谢你，莱斯特先生。”
脚步声重新开始响起，贝尔菲戈握着手杖，沿着灰石墙沿拐进了一条潮湿狭窄的巷子里。
他的身后是紧紧追随着的，如释重负的安东尼。
“回见！托尔兰德里先生！我是如此期待您的下次光临，哪怕每一次光临过后您的短暂离开都令我感到如此伤心！”
伊莱雅嘹亮的声音远远从身后传来，热烈快活的风一样，绕过狭小的巷子和拐角，准确无误的传入两人的耳朵里。
伊莱雅倚在面包店门口，她那头微卷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是刺目的红。
看着两人走远，伊莱雅碧色眼睛中的狡黠跳跃，她耸耸肩，朝贝尔菲戈离去的方向抛出一个飞吻，随后扭头进了自己的面包店。
……
“我美丽的小姐，这就是索姆娜拉面包店今天卖的最好的面包！”
“哦！请相信我！它是如此的受欢迎，我甚至愿意为此向上帝许下诺言！”
“虽然它看起来很普通，但托尔兰德里先生是那样喜欢它，他甚至为此步行而来，一口气买了整整一袋！当时有许多来访的绅士与小姐目睹，他们都能够做证！”
“什么？您也要来上相同的一袋？”
“上帝！您的眼光与品味实在是太完美了！”
“100枚铜币，我的小姐，承蒙惠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