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在一家阴暗潮湿的棚屋内,林未安将会想起那个下午,空气中弥漫着柠檬水的清新香气。天空澄澈,日光轻轻地照在她身上,喉咙里干渴地像是冒了一团火。阳光像水银一样一点一点流进她的眼睛里。她睡在客厅和主卧的走廊之间,天光柔和,雀鸟声啼。
林未安爬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旧的衣服:经过一晚上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的辗转反侧,它上面的洞似乎更大了。林未安仿佛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还是自己找时间补一下吧。
她望向家里金碧辉煌的四壁,和望之价格不菲的真皮沙发,又把目光移到照片墙上,一点一点彳亍,流连忘返。上面的墙挂着一家三口的照片,男人西装革履地坐在沙发上,女人的后面是一柜子的奢侈品。手里拿着LV橙色包包。她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年纪尚小的男孩身上,他坐在他母亲怀中,已经穿上了量身定制的小西装。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吓得林未安一抖。她抖抖索索地望向屋中的卧室,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
“和我去干活。”她言简意赅,命令道,眼神中透露出蛮横和轻视。她试图瞪着林未安的眼睛,却像是被电了一下似的,又挪开眼睛。
林未安低下头,心想厨房的垃圾桶里肯定塞不下这么个令人作呕的脑袋。她垂下眼眸,面色恭顺。
锅里的锅贴伴着热油嘶嘶作响。林未安后退了一步躲避像迷你子弹那样飞溅的油点。保姆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强行把她往前拖,林深的脸碰着锅沿,豁出一道血痕。
“用手抓。”她命令道。
“女士…可是有筷子。”林未安怕得低下了头,好像要钻进地里去。
后面传来一声惊吼:“你还叫个东西?!”林未安吓得打了一个趔趄,一只手差点探进油锅里。
后面站着她的继母。颈上带着东珠项链,身上穿着刚定制的高定白裙,脚踏高跟鞋——只有不干活的人才会这样穿。林未安甚至连一双拖鞋都没有。每当要出门时她就换上一双破旧的芭比粉塑料凉鞋。
一双凶恶的小眼睛盯着林未安,仿佛要把她活活吃掉。说话一字一字蹦出,林未安心想,垃圾桶可装不下两个人的头。
“如果眼睛不要就捐给医院!筷子在那呢!”
林未安刚一伸手费力地去够摆在橱柜高处的筷子,手就被用力砸了一下。手腕处的筋骨翻出点状而尖锐的疼,淤青在因囚困于家而苍白如死人皮肤的皮肉上绽放。
窗外的鸟鸣声尖锐的在林未安耳膜处响成一片,天气溽热,空调遥控器也许是被继母藏起来了吧,林未安想道。鬓角带着仿佛淋了一场大雨后的不干爽,时不时滴着水。厨房里的空气闷热,香氛变得像呛人的驱蚊水一样,放在煤气灶上没开火的锅上挂着水汽。
林未安把油倒进锅里,打进去一个鸡蛋,然后盯着锅里滋滋作响的蛋白和半固态的蛋黄出神。天然气灶热辣辣地爆了一个火花,火舌窜到她手指不到半个巴掌远的地方。可是她表现得像是在眼前目睹湖水中波纹。一个金色的小盒子从半空中掉下来,林未安刚想去接,可是金色的传音盒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直直怼到她双眼之间。满是花纹的一个面上挤出来一张金属的嘴唇。里面传来了继母的声音。
“林寄奴!你——要是——敢——把——鸡蛋煎糊了——”
林未安打了个寒战,她听见什么锋锐的东西从——是剑鞘吗?里面抽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窸窣窣。宛如一条巨蟒在林中嘶嘶吐信,抬起的身体注视着远方摔倒的猎物。眼瞳中半是对生命的漠视半是玩弄猎物的戏谑。
她又听见高跟鞋哒哒哒踩在门外令人不安的清脆响声。
林未安一回头,看见三岁的小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了,轻手轻脚的站在油锅边上,滚热的油飞溅四方。她张了张因缺水而干裂的唇,肌肉拉扯扯碎了一条条裂口。她想出声提醒,还没出口的呼号被压碎在唇齿之间。
小弟弟突然哭起来。林未安一低头,得见他的手上被烫起了一圈小水泡。热油飞向周围的一切物体,甚至天花板上也全是金黄色的星点。林深的脸上,脖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印,脸上刺骨的火辣仿佛在烧。
门外的继母开始叫人撞门。林未安急急地应了一声,奔向门把手。门裹挟着外面的热风冲撞墙壁。多年以后林未安还在想,那天的气温是有多高,甚至厨房的橡胶垫都要被晒融化了。似火的风朝着她扑过来,脸上像是被被冰袋一冰,整个人都脱离了地心引力似的往后倒。
林深后来和朋友们开玩笑说,继母打人的力道之大甚至能把人扇得在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再站立在地面上。
她跌坐在地,股骨那里传来一阵刺骨锥心,应该、希望只是磕到了,她带点期待又带点庆幸的想。转头望向高定穿衣镜,脖子突然一烫。剑抵颈间,离一剑封喉只差一寸之差。听见疯狂的口声好像病态的恃强凌弱:“你为什么故意烫我孩子?!给我跪——”话还没说完,霎时继母发出尖锐的惨叫声,好像林未安是电源,剑是导体,她是用电器那样,电流仿佛穿过血肉。顿时她如遭雷亟,全身都痉挛起来。林未安吓得手脚并用往后挪了好几米。
剑收了回去,林未安瞧着自己的领口——也就是那个从颈部分开的两块破布条上点滴赤红。慌神之间好像看见的还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流动。一抬头,继母用自己刚收到的录取通知书和一并附上的试卷慢慢擦拭着剑刃。优雅做作。
不会是天天吃继母生父一家子的剩饭染上的寄生虫吧,不过病了也好。
她抖了抖身上的土,站起来,哆嗦着不抱希望。嘴唇比新雪还要白。
“我要上学。”她从眼皮到脚趾,无一处不颤抖。声音听上去坚定无力。
继母的态度稍稍软和。不再像前几天那样恨恨咒骂苛待。
“给你找了个国学书院。公办学校私立学校的教育都在给人洗脑,负担又重。”
林未安怀疑的目光在继母和小弟弟身上悠悠转了两个来回。
怎么可能,他明明连幼儿园都上私立学校。
林未安罕见的把碎发捋到耳后,矫首昂视。
“我不去!凭什么从小到大你一直使唤我,把我当一个免费的奴隶对待。"她的声音喑哑,带着一种呼出的气能把空气里的水烤干的焦渴。“七年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吃到的都是些残羹冷炙——有时候你甚至连水也不给我喝!”
“冠冕堂皇,分明是舌灿莲花,毒在腹中。去读那个破书院每天除了读弟子规就是读弟子规的老古板封建学校对我有哪怕一点好处吗?你我都是人,为何呼我为奴?”
“你闭嘴!”继母罕见的失态了,涂着指甲油的食指直指林未安的鼻子。“因为你妈死了。给我从这个家出去!“她唇齿张合,林未安听得几乎麻木。杀人不过头点地。
她转身就往厨房里走,可是未能如愿。一股狂风卷地而起,奇怪的是只卷走了林未安一个人,家具地毯吊灯分毫未损,甚至吊灯上还插着经久不熄的烛火。
林未安的头砸在墙壁上,就此没了声响。一起被风卷出来的除了几件破衣服就是她的录取通知书。上面有明晃晃的金色魏碑字:稷下学宫,在处于阴面的高级公寓走廊里光华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