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荔枝乡的文化展厅，一个挺着啤酒肚的高壮汉子拖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停在柱子边大声喊：“倔！你小子就给我倔！我看你怎么回家！”
粗犷的声音引来无数游客的观望。
沈晔双手插进裤袋里，微卷的头发凌乱地蓬在头上，双耳塞着白色的耳机，少年的皮肤晶莹透白，眉毛微皱，横在半敛的眼睛上方，身着一件宽宽松松的浅蓝色的T恤，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叛逆气息。
男人手里的小男孩瞪着大大的眼睛，似是害怕又懵懂地看着前方的少年。
沈晔听到男人的喊声，抓紧裤袋里的手机，赌气般地暗中将音量调高。
身边的议论声和男人的骂声逐渐模糊。
他加快步伐，挤进了人群，任男人在后面气急败坏。
四年了。
沈晔从来都不知道四年是这么漫长。如果母亲不是因车祸去世，他断然不会觉得这五年这么难捱。
母亲死去没多久，父亲就带着一个女人和三四岁的小屁孩闯进沈晔的家庭。
他记得，那是暮秋时节，母亲在出事前，答应他那天晚上包饺子。
“现在是秋收的季节，得包饺子庆祝一下。”母亲摸着他的头，满脸笑意，脸上带着极为纯朴的乡镇妇女的笑容。
沈晔连忙推开她的手，非常冷漠地回了句：“年年都这么说，没意思，况且我们家又没田。”
“哎！不种田没关系，但时间到了，还是得有点气氛的嘛。我们不种田，也会有别人种田，年年都不同，谁知今年收成多少，明年收成多少，是不是和之前一样呢！”母亲一边哈哈道，一边修剪着花盆里绿油油的盆栽。
沈晔没能吃到那天晚上的饺子。
他当时只看到地上鲜红的血液，肇事车被石凳压成触目惊心的形状，散落一地的面粉皮，以及母亲被车轮压到腹部，划开皮肤，花白的肠子从体内挤出的画面。
黄昏的阳光极为随意地洒在路面上，血液在通红的光线下反射出混浊的光芒。
随之而来是一阵眩晕。
当沈晔在医院醒来时，母亲已经没了。在医院里，他没哭，甚至连悲伤的感觉都没有，仅仅是麻木地端坐在病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泛着冷光的天花板。可是，当他回到家，双眼不受控制地望向那盆藤萝。
他发现，真正击溃他的，是那盆再也无人打理的盆栽，是浴室里她那不会再使用的毛巾，是她早晨和他做的约定，是她留下的处处痕迹。
她再也回不来了……
他从今往后的日子，不会再有母亲的身影了……
沈晔瞬间红了眼眶。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屋里安静得很，夜晚的风些许冰凉，拍打在窗户上，发出“匡匡”的声音。他站在客厅中央，无措地捂住双眼，慢慢蹲下来，又险些摔倒。
他的背部微微颤抖，声音是说不出的沙哑，压在喉咙里，连着眼泪硬生生压回去。
那是他第一次有自杀的念头。只是当时没过多久，房门一开，那个所谓父亲的男人就满脸阴沉地走进来，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沈晔，径直回房间锁门。
再后来，那个女人就来了。
沈晔漫无目的地在长长的斜坡道上行走着，回忆着过去的四年。
周围人头攒动。
荔枝是当地的特产。沈晔记得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母亲都会买来一大袋荔枝放进冰箱。“一个荔枝三把火，别一下子吃太多。”那时，母亲总是用说教性的口吻对他说。
摊位上有摊主在卖荔枝，卖的方式也千奇百怪，有买圈套荔枝的，套得越远的越多；有花钱猜谜赢荔枝的，猜对的题越难的，荔枝越多；有投飞镖的、射击的、转幸运转盘的……
全都是荔枝。
夏天的蚊虫在道路两旁的树林里诞生，被游客的血养得特别凶，沈晔的手臂上已经起了两个包了。
满地都是荔枝的枝条，路旁的垃圾桶里，荔枝的核和暗红的壳堆成一座小山，几乎要把垃圾桶压垮。即便是这样，也有人不嫌事大地往那扔垃圾。
沈晔觉得自己离人群好遥远。明明他们就这么近，却又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人群的喧闹声变成飘渺的山林树叶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那般模糊遥远，而他正孤零零地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中，游客们仿佛成了海市蜃楼。
似乎他轻轻一碰，画面随时都可以碎掉。
突然，他瞥见了父亲的车，那辆车牌号他都能倒着背下来的白色小轿车，就这么极不起眼地离开了这里。
那么毫不犹豫。
沈晔觉得心里一阵酸痛。
不知过了多久，黄昏时分来临，路面和人群渡上了暗暗的暖色光。
一颗颗荔枝荔枝在暮色下就像剪影一般，暗面漆黑无比。
摊主们陆陆续续地收摊，人群渐渐稀疏。
游客们不太愿意待到晚上。
因为夜幕降临之后，这山林将会是一片黑暗。
荔枝园里沈晔家很远，他根本就不知道回去的路，他很少陪家人出去旅游。当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手机时，才发现手机的电量已经少得开不了机了。
是的，耳边的音乐早已不知不觉停下来了。
他没意识到。
一股极其强烈的恐惧感席卷他全身。他呆呆地立在街道中央发愣。
街道越来越昏暗，甚至快要看不见太阳了。西边的天空一篇红灿灿，东边却已经看到几颗星星点缀着深蓝色的夜空了。
沈晔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拦住一位准备回家的摊主。摊主大概是个老年男子，背很佝偻，身子瘦瘦小小的，戴着一顶草帽，脸藏在了阴影中。
“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这里最近的公交站是哪里？”沈晔试图按捺着内心的烦躁和不安，用恳求的语气问道。
老人家似乎在赶时间，说了一大堆沈晔听不懂的方言，又重复了几遍，手指着某个方向。
沈晔的不安逐渐在心里放大。他微微笑着到了谢，老人家立马扛起赚钱工具快步走掉，看样子确实是在赶时间。
沈晔突然感到一阵不自在。
他身边偶尔会有几个人慢悠悠地走，但沈晔没敢去问。
虽然阴影下看不到路人的表情，但沈晔总觉得每个人都很冷漠，假如他去问了，他们的脸上应当是自认倒霉或者极不耐烦的表情。
少年孤立无援地立在道路上，暮光渲染得他散发着不可言说的悲伤。
忽然，沈晔感觉自己身边站了一个人。这个人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身高比他高了大半个头。
“你是要去荔枝园的车站吗？”那个人歪头，礼貌地注视着沈晔，眼里带着和善的笑意。
沈晔愣愣地点点头。
“一个人？”那人又问道。
“嗯。”沈晔答道。他该是不知道，自己这副神情在这人眼中，就像一个走丢的小孩子看到警察叔叔时的表情。
沈晔注意到这个人笑了。
笑声很低沉，带着礼貌性的压制感。沈晔刚想说什么，那人就眯着眼温和道：“我叫魏镰，你害怕的话，我陪你去车站？”
“方……方便吗？”沈晔有些警惕，但他想他内心的期盼还是大过了防备。
“当然，我也是闲着。”魏镰爽朗一笑，唇微微弯着。傍晚时分，比他矮半个头的沈晔，只能看到他带着笑意的唇瓣，在夕阳下染得嫣红嫣红的。
“我叫沈晔。”沈晔想起了这个人刚刚说了他的名字，便想着自己也把名字说了吧。
忽地，他看着魏镰肩膀，在昏暗的暮色下不知什么颜色的衬衫被汗水弄湿了一小片，薄薄地贴住了少年透着活力的膀背。沈晔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非常迅速地补了一句：“我是郭中的，你呢？”
他看到魏镰的脚步有片刻的停顿。沈晔下意识地跟着停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魏镰又笑了，似乎是发现什么很好笑的事，肩膀一抖一抖的，沈晔看得有些许紧张。
“……不，没有。小兄弟，”魏镰稍微收敛了一下，道，“我是海中的。”
“啊？”
沈晔瞪圆了眼。
海中和郭中，是本市重点高中的其中两间，而且是五十多年的死对头。沈晔记得，在郭中上课时，老师总喜欢用“看看海中的同学们哪有你们这么懒散”之类的话刺激同学们，同学们一听这句话就立马打了鸡血似的，危机感瞬间爆棚。
他不知道海中是不是这样的。
气氛有片刻的尴尬。所幸，沈晔和魏镰都没有在学校恩仇史上纠结太多两人就像普通朋友一样，并排走着。
太阳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现在是真正的夜晚。出了荔枝园，两人站在人行道上，蝉鸣的声音响彻了人行道边的山林里。道路是黑暗且寂静的。路旁的灯是黄色的，但是亮度特别低，灯光洒在路面上，反而衬得路面更加阴森恐怖。
除了他们俩就再没其他人了。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看到了一个孤岛一般的公交车站。公交车站非常朴素，只有一个小小的牌子。
沈晔意识到魏镰这时该走了。
他却破天荒地喊住他：“那个……能陪我等到车来吗？”
魏镰凝视了他许久，用一种沈晔说不清的目光看着他。
沈晔的心突然一沉，赶紧说道：“不……我的意思是我一个人等车很无聊，手机又没电，你陪我说会话的话……”
魏镰没等他说完，就抬手示意沈晔不必在说下去了。他微笑道：“本来，就是等到你上车再走的。”
他指了指手机，道：“你手机不是没电了吗？况且，我看你也没带钱和公交卡出门吧？”
沈晔身子猛地一颤，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又轻轻说道：“谢……谢谢你了。”
“不用谢。”魏镰道。随后，他又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写了一串数字后，将小纸条递给沈晔。
“回去加个微信吧。”他说。
沈晔答了句“好”，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塞进了裤袋，还特意捋了捋，压得平平整整的。
观看了全过程的魏镰觉得有些好笑。
不知过了多久，公交车终于来了，魏镰拿手机帮沈晔刷卡后就下车了。
魏镰说他就住在这附近，不必乘公交回家。
沈晔坐在车里，通过车窗看着魏镰的身影向后移动，逐渐变成一个点，直到看不见后才收回视线。
……
回到家，沈晔直接无视了家里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第一时间就跑进自己的房间，找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
一家三口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是的，沈晔不属于这个家庭。
沈晔从来没觉得手机开机的画面停了这么久。成功进入手机桌面后，他掏出了裤袋里的纸条，迫不及待地翻开，很快加上了魏镰的微信。
魏镰的头像是一个蜡烛，烛光黄黄的，暗暗的，火焰的某个点又是特别耀眼，就像夕阳一样。
【William：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William：回家了？】
【Night：嗯】
【William：我在路上捡到一只小猫。】
【William：［图片］［图片］［图片］】
【William：小猫崽受伤了，现在带它去救助中心。】
沈晔放大图片，看到了魏镰单手捧着一只小奶猫，小奶猫是棕黄色的，后腿上有明显的血渍，在魏镰的手掌里就像一团毛茸茸的绒球，眼睛湿漉漉的，看着就可怜。
魏镰一只手拿着手机拍照，一只手抱着猫。
【Night：很可爱(/ω＼)】
魏镰看着突如其来的颜文字，有些傻眼。
沈晔看着自己发的内容时，脸迅速红起来。
这该死的输入法！他就是打了个“可爱”，谁知后面会蹦出颜文字！？他还不小心点到了！
这也太羞耻了！
他飞快地打字，手指在手机键盘上飞舞，试图快一点为自己辩解。
过了一会儿，消息没发出去，他看着输入框里的文字，默默地删掉了里面的内容，神怔了一般没有了解释的欲望。
不等沈晔继续思考，魏镰的消息又发来了。
【William：你喜欢的话可以来看看它。】
【Night：？】
【William：我想养它。】
【Night：真的吗？】
【Night：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来？】
【Night：［期待］】
【William：大概……二模后？】
【Night：［拍掌］】
沈晔发的是一张猫爪击掌的表情包，两只粉粉嫩嫩的猫垫子碰在一起，特别治愈人心。
魏镰看着沈晔的表情包，不自觉笑了。
【William：我到了，明天再聊。】
【Night：嗯】
沈晔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背靠着床坐在地板上，回想着自己这趟经历……
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