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光宝影的曜色迫人眼眸,在黢黑的瞳孔里打转,最终化作眼中的一抹亮白。
国公府出手如此阔绰……
长孙无垢感慨,这不仅是命运的馈赠,更是一场豪赌。
“观音婢……”母亲的嗓音有点儿发哑,长孙无垢从纷乱游走的思绪中回神。
她的脸色,红润的异常。
快乐来自于奢望,得到奢望的东西,人才会获得快乐的感知。
因为不匹配,所以才快乐。
“母亲为女儿累日辛劳,不如早些休息吧,这里就交由乳母安排了。” 长孙无垢上前扶住高嫣,又向玉氏点头示意,她一路将高嫣搀回房中,母女闲聊片刻,才做分散。
秋天,正是银杏叶黄的季节,满目澄黄的银杏树叶,把枝头都压弯了。
无垢平素最喜在树下阅读,树并不栽种在高家的院子里,是种植在坊门口的一棵历史悠久的老树,与高家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
古树传闻是西晋名士庾元规亲手所植,是属于义宁坊秋天的一道独特风景。
杏树的树干抱臂粗壮,需要两名成年的男子张开手臂才能合围得住,树木高大,分枝在梢顶横斜逸出,十分像是傘字,长长的虬枝能蔓延到高家的院子里,每到秋高气爽的节气,风一吹,落英缤纷。
无垢和阿鲶闲暇时,偶尔会比赛,看谁能把自然掉落的叶子吹不着地。
“阿鲶,比赛吧!”
每当自家小姐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喜欢耗费些体力,阿鲶深谙其道。
“好,兴许小姐今天能赢。”
“可不许耍赖!”
“我才不让着你呢,各凭本事!”
长孙无垢和阿鲶在后院的天井中吹落叶,仆妇们在她们身后经过,忙着搬运清点好了的嫁妆用具,分门别类地摆放进封闭的仓库里。
天空是洗碧的蔚蓝,烈阳晴朗的有些炫目,无垢忆起小时候,父亲把她高高托举,在空中飞旋。
她贴在墙边拼命地吹,珠钗掉了也无所谓。
就在两人吹得起劲的时候,墙头外的杏树树冠上突然闪现一道颀长的影子。
成片的金黄中夹杂一道绯色的红影,锦衣落英,极度饱和的黄色与极度饱和的红色浓墨重染,糅杂在了一起。
看到这一幕时,无垢正仰着头,屈膝半蹲,一片银杏叶子就这么从她的眼前滑过,飘落在了她的裙摆下。
光晕中少年的眉目倒映在少女的瞳眸中。
风轻微动,鼻尖隐隐掠过一阵淡香。
李世民手扶斜枝,跷脚张望。
“喂,你谁呢?!”近在眼前的呵斥声传来。
他低头,看到了她,她在他的脚边,李世民一跃墙头,红色的额巾,红色的翻领武袍,跳跃的鲜红在他手里怀抱着,那是一柄蔷薇色的四弦琵琶,簇新光亮的漆面,昭示着它被刚买下不久。
李世民一手持琵琶,一手拨弹玉片,漫天的银杏树叶从摇晃的枝桠上坠落,就像下雪一样,纷纷围落在他的身周。
看得出来他不太会弹,李世民用力的挥拨,不成调子,可却不妨碍他一脸志得意满,那是独属于少年郎的骄矜。
长孙无垢凝望着摇晃的杏树,涨红了脸。
眼见效果达到,李世民果断地从后院墙头上跳下。
他把琵琶抛给了小厮,小厮是从小跟随李世民的贴身小厮,名叫晏延,他叫停了两个正费着力摇晃树杈的仆人,跟着自家公子走出巷子,模样困惑不解:“公子,你一番精心装扮,不惜做那敷粉何郎,这还一句话没说上呢!”
晏延疑惑,李世民是何用意?
李世民会心一笑,他要找回场子,这世界上,怎么能有对他李世民不动心的女孩子呢!
“哪来的登徒子!看我不削了你的脑袋”,院子里传来宏亮的爆喝和叫骂,阿鲶指着虚空了的墙头,“看我改明儿不报官去,准叫县尉抽你十道鞭子,墙头马上的,把自己当什么了,败坏我家小姐名声,呸呸呸,我呸!”
阿鲶,相当生气。
无垢莞尔,伸出右手,黄叶飘落在了掌心。
她望着颤动的树枝,世界上本没有什么巧合吧,一切巧合,都可谓精心策划。
“小姐,吓到你了么?”
阿鲶反应过来,连忙将无垢护在身后,推到了轩廊下,两个年长的婆子赶来守着无垢,阿鲶搬来长梯,翻上墙头,确认整个义宁坊内都看不到那条怪异的红色踪影,才放心下来。
“李世民,你有必要吗?”李世民的长姐李绛辉眼里满是疑惑不解,还捎带几分嫌弃,他一向阳光健硕、野蛮生长的弟弟,居然学起了南朝士子的敷粉技艺,她朝李世民脸上微微一揩,碰下来薄薄一层白色星点,还好,只是润了个色,李绛辉心想,不然她可能会给他按头涮脸。
“母亲让你来是给我主理婚事的,可你呢,每天就知道找我打猎比武,把事情都扔给了大嫂和万姨娘。”李世民边卸妆边嘟囔。
“万姨娘可没闲功夫给你的婚事锦上添花,她的心思都在爹爹身上,爹爹在几天就腻歪了几天,你要谢,就好好谢谢大嫂去吧。”李绛辉背抵在案上,手里用小牛皮的揩布擦着的枪头,枪头蹭亮闪光。
李世民不由得眉心跳动,李绛辉打趣道:“后宅的事情你还不懂,等你媳妇进门,过个两三年,你自然摸清楚里面的门道。”
“母亲的风疾复发了,情况怎么样?”
“老样子,还得多休养,比三弟情况可是好多了。”说罢,李绛辉手握枪杆往地上一击,青玉般的釉面砖发出轰然裂迹的清脆声响。
“咳咳咳……”李玄霸踉跄着进了屋,脸色灰败中透露着欣喜,“长姐。”
“你个病秧子,不好好在房里歇着,跑老二这来干什么?”她像提溜小鸡仔一样把李玄霸扔到了榻上,用枪尾横扫向仍在卸妆的李世民。
李世民偏头一闪,下腰躲开枪杆,等枪尾横扫的风劲过后,才身长脚长地挺直身来,走到洗漱架前面,端端正正地站着。
“你这卸个妆比我画个妆时间都长,娘们儿唧唧的,要我给你卸是不?”说完,李绛辉就要按头李世民。
李世民不像李玄霸气弱,挥手格挡开了李绛辉的“魔爪”,他用湿面巾擦了把脸,随即抛在架梁上,拍拍手:“出去出去,我跟你打,让玄霸做裁判。”
“姐夫呢?”李玄霸问道,同时站了起来。
说完,又是一阵呕心沥血的咳嗽声。
姐弟俩往外的脚步都滞住了,李绛辉皱了皱眉头。
“我去给你再拿条大氅,你等着。”
说着,李世民箭步走到房门口,朝门口眉目清秀的小厮急吼道:“去我屋里把鹤羽氅拿来,快!”
小厮连忙领命,奔出了院子。
不多时,墨绿色的刻丝鹤氅披搭在了李玄霸的身上,他其实想说气候还没有那么冷,可他的兄秭肯定会担心。
鹤氅宽大,将要滑下,他手扯着拉了拉,当瘦骨嶙峋的手腕擦碰过肩膀凸起的骨骼时,肩头不自觉地往下沉了沉,骨裂发出了轻微的金石击响,响声犹似千斤重锤,击打在了李玄霸单薄的躯体上,他咬咬牙,隐忍着疼痛咽进嘴里,喉咙中泛出苦涩的血腥味。
他将头埋下,墨瞳幽黑,再没有看比武场上的两人。
李世民和李绛辉舞了大半个时辰,李绛辉的剑锋不如李世民的锐利,劲道相差也很大,但李绛辉有巧劲,可以将本身的弱势转化为优势,比如身高,比如力量,所以两人对阵,攻守转换,都在以长攻短,以强攻弱,等待对方不备出现的时机,再一击致命。
前面,都是互相试探的摸底。
最后,李世民以一个转身的优势,迅捷而快速地抓住了时机,他倒翻了个跟头,躲开了划地不足一尺的剑锋,他的脸擦过李绛辉的左腰,手里的剑刃,割在了李绛辉的腰身。
李绛辉的玉佩,咣当掉落在地。
李世民看不出玉佩上的特殊徽纹,他因此分神,被李绛辉抓住机会,猛地把剑撇上了李世民的脖子。
李世民用修长的手指拨开锋利的剑刃:“胜负已分,何必逞强。”
“还没下场呢,就这么掉以轻心?你的敌人,战斗时可不会跟你讲道义。”
李世民没吭声,径直下了演武圆台,李玄霸发现了他的走神。
“怎么了,少见二哥这般,在为什么事情心烦?”
“你有没有过那种技不如人,很想把对方压一头,可是——一想到她,就越琢磨越不对劲,会突然的很暴躁,感觉胸口有一团火——”或者说胸口压着一块大石,他歪头,思考该怎么形容这种感受,然后就比喻出了,“就像我得知元吉那臭小子给我的白蹄乌放巴豆的时候,那一刻我肺都快气炸了!”
李玄霸微一哂,似乎也在琢磨。
“你是见到什么很讨厌的人么?”李玄霸揣测。
“很讨厌?”李世民紧蹙起眉头,好像不太对,他考虑了一下,抬头看见李玄霸清澈的眼神,似乎瞬间就明白了哪里不对劲,他用手抵住嘴巴,清了清喉咙。
“大姐你和姐夫怎么认识的?你喜欢他什么?”他转头问起李绛辉,眉间散放少许的笑意。
李绛辉也手抵着下巴,开始思考起来。
“我也不知道,就这么认识了。”短暂的犹豫之后,她自然地松开了拧紧的眉头,淬亮的双眸和葱白的五指聚光在手里的宝剑上,说是宝剑,它其实是一把有别于环首刀的横刀,和一般的横刀不一样的是它的切刃和厚度,不仅可以劈砍,更有利于中路的刺杀,在战场上,是对付轻甲士兵的最好武器。
李绛辉全神贯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李世民一喊:“去,把雪柳刀拿来,让它们互斩一下。”
李世民闻言毫不犹豫,从刀架上取出白如雪亮的长刀,长刀薄如柳叶,柄尾有乌金的凤凰环首,它被牢牢握在李世民如鹰爪般的指骨间,剑锋直挥向李绛辉的头颅。
又一场较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