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

    洛阳秋意浓,叶黄花谢,暮蝉哀鸣。

    林家女郎敲登闻鼓,跪宣政殿,字字泣血,状告林尚书纵妾压妻、收受贿赂、延误军机,导致谢家满门,战死北疆。

    彼时朝臣皆在,满堂俱惊。

    承乾帝震怒,将林氏一族压入大牢,不许任何人求情,包括娶了林家女儿做侧妃的三皇子。

    曾受过谢家恩惠的武将于紫宸殿外长跪不起,最后终于求得皇帝恩赦,将林琴笙改姓,入谢家族谱,从此与林氏再无瓜葛。

    谢家与林家不一样,林家是承乾帝后提拔上来的,荣辱皆在皇帝一念之间。谢家三朝老臣,要不是只剩下了林琴笙这一个外嫁女的孩子,本来是有世勋爵位要继承的。

    只是出了这档子事,谢琴笙本就一拖再拖的婚事到底还是黄了,最后只好离开京城,去千岩寺,青灯古佛长伴一生。

    听说马车驶出城门后,姚家二公子哭着追了二里地,结果被家里人叫护卫绑了回去,一路上都是他宛如杀猪般的痛哭声。

    此事一时在京中传为笑话,成了世家大族背地里的谈资,还没乐两天呢,太子南下赈灾却失踪的事就传入了京中。

    这下,承乾帝那几次举着要摔不摔的砚台,终于还是砸了个粉碎。

    *

    小山村。

    白云飞鸟,碧波农田。蜿蜒山脚下的那片土地,蕴养了十里村上下百年。

    几只白鹭飞到收割一轮的农田里,在田里挑挑拣拣填饱肚子,偶尔会在水塘里发现一两株鱼苗,那是从池塘里跑来的。

    劳作后的农人也不会去赶走他们,偶尔这般和谐自在的画卷,大概也只有在远离喧嚣的乡野才能看到了。

    “谢家丫头,今日怎这早?”架着杆旱烟坐在大榕树下休息的老伯,拖长嗓子问了句。

    被称为“谢家丫头”,一身粗布衣裳、不施粉黛却也难掩清丽之色的女郎,手里挎着一篮子野菜,闻言脸上露出笑容:“阿婆这几日身子不好,我不敢离开太久。”

    待那素色的身影娉娉袅袅走远后,老伯才在石头上磕了磕那杆子长烟,哑声叹一句:“造孽哟……”

    “爹,说什么呢?”一年轻黑壮的男子从地里抬起头,抹了把汗,“刚刚过去的是谢姑娘?”

    “唉,唉。”老伯又叹口气,“造孽啊,都造孽。”

    意味不明的两句话,听得年轻男子满脑子疑惑,摇摇头继续弯下腰劳作。

    谢家女郎,是两年前被谢阿婆从河里捞起来的。那时候她虽布衣荆钗,却难掩满身贵气,不像是山沟沟里的姑娘。

    阿婆心善,看女娃子实在无路可去了,就收为了义女。谢辞微也孝顺,一朝跌落云端,干些粗活累活,竟也毫无怨言,而且十足孝顺,就这样也过了两年。

    可老伯看着却觉得,那女娃是个心高的,此时安于现状那也只是一时,这小山村哪里供得下高门贵户里出来的孩子呢?

    也只盼着哪日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还能念着点儿阿婆的好,别叫这人老了又失义女。

    谢辞微挽着篮子快走几步,远远地望见了她半年前给院子围的那一圈土篱笆。

    “阿婆!”

    晒满苞谷的小院里,阿婆正坐在门前的小马扎上剥苞米。

    “诶!”面色慈和的老婆婆笑眯眯地应声,手上动作不停。满头白发在阳光下掺杂了些银丝,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

    推开半人高的院门,谢辞微将门口堆着的柴火堆往一旁踢了踢,怕阿婆眼神不好被绊倒。

    那只叫等等的狸花猫绕着她的小腿走了一圈,而后翘着尾巴十足骄傲地走掉了。

    “阿婆放着呗,我来做。”谢辞微伸手将倒扣在篱笆顶那个簸箕拿了下来。

    阿婆摇摇头:“老婆子一天天也没个事儿干,哪能全让你做呢?有事没事做一点,不打紧。”

    “哦,对了。”像是想起了什么,阿婆放下苞米搓了搓手,“宁宁啊,阿婆今天去看了眼偏房你救回来的那个男人,他还没醒。”

    “你个女娃娃家,跟他太近不好,阿婆去照顾他吧,啊?你帮阿婆收拾苞米去。”

    “没事儿的,阿婆。”谢辞微笑笑,“我心里有数,您身体不好,哪能让您去照顾他。”

    “我就进去看两眼,很快就出来。”

    说着,她放下手中的篮子和簸箕,似是有些紧张地在衬裙上抹了把手,而后慢慢推开了门。

    在她身后,阿婆满脸担忧地望着,直到房门轻轻关上,一道木板恍若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唉。”

    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

    房檐下挂着的穗子被风吹着打了个卷儿,谢阿婆抬头望着,一队鸿雁南下飞过。

    这里还不是最暖的地方,它们还要再往南飞去。

    农村的小土房,条件自然算不上好。偏房以前是阿婆儿子住的地方,后来被拿来堆放杂物了。谢辞微把人救回来以后,收拾东西收拾了好一阵子。

    南方气温不低,没有土炕,入秋以后凉了些,谢辞微就把过年打的新被子拿出来给他铺上了。

    那被子一铺开来,满眼喜庆的红色,也算是为这沉闷寂静的内室增添了一抹亮色。

    屋内几乎维持着她早上出门前的原状,床上的人呼吸平稳,屋子里的东西似乎什么都没有动过——但那是几乎。

    而谢辞微一眼就能瞧出是哪几样东西移了位,哪几样东西变了形。就连床上褶皱的变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此看来,很明显,床上的人早就醒了。

    ……至于有多早?

    是在她早上出门前,还是在她刚刚回来之前?

    阿婆今日进来看过,那就说明这人没有在阿婆面前动过。东西也没太大变动,估计是翻过后归回了原位,那这人应该是想再装睡观察一番。

    谨慎一点儿是不错,何况还是在床上人有着极其尊贵的身份的情况下。

    可惜,谢辞微想,这人能等,她是等不了了。

    床上人依旧维持着呼吸平稳睡着的样子,即使她进门这么久,一直注意着床铺那边,也没能感觉到这人有哪怕一秒钟的变动。

    于是谢辞微不再迟疑,她咬了咬牙,“噗通”一声,朝着床的方向便跪下了。

    不过,虽然她的动作决绝,但跪得很小心,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是以外面的阿婆并未察觉察觉。

    床上躺着的玄衣男子似是隐晦地皱了皱眉。

    气氛无端有些紧绷,藏在暗处的影十六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民女谢辞微,见过……太子殿下。”

    那笔直跪在床前的身影弯下了腰,将额头抵在地上,深深地伏下了身。

    一秒、两秒……

    被谢辞微揭露身份的人气定神闲地躺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谢辞微疑心太子是不是打定主意装到底的时候,床上人终于动了。

    萧廷瞻睁开了眼。

    那一瞬,有如实质的杀意席卷了谢辞微的全身,好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样,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民、民女并非害太子至此的贼人……也并非是以此为挟,只是、只是民女的父亲曾是扬州巡抚,民女曾……斗胆,见过、见过……”

    一滴汗水从额角滑落,谢辞微咬牙为自己辩解,她知道,太子身边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暗卫,虽然不知道这人躺在溪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不敢猜。

    只能寄希望于太子能听她说完。

    “哪个扬州巡抚?”略带沙哑低沉的嗓音在室内响起,太子稍稍收敛了些杀意,坐起身,慢条斯理地抬起了眼。

    ……扬州巡抚。

    扬州巡抚为正二品官员,权力很大,按理来说应该是个香馍馍。可稍微了解点儿朝政的人都知道,这可这不算是什么好位置。

    自承乾帝上任以来,江南多水患。年年有撤职、年年有升降,扬州巡抚都做不了几年,无不是被撸了官职下放。

    于是朝中有传言,承乾帝把这个位置当做了清除异己的铡刀,看谁不顺眼就让谁任职。

    扬州巡抚很多,被贬官流放的也很多。但几十年来,被皇帝下令斩首的也就那么一位——而且恰好也姓谢。

    听太子的声音像是许久没有茶水润喉而沙哑,谢辞微膝行至桌边,在太子默许的眼神下站起,倒了杯冷水小心翼翼奉上。

    “是、是临安谢氏。”继而,她低着头斟酌答道。

    “临安谢家。”

    太子嗤笑一声。

    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半分不拖泥带水。

    即使是这般简陋潦草的环境,龙章凤姿的太子殿下支起一条腿半靠于床头,也是一派浑然天成的皇家贵气。

    而他端着粗盏的手更像是在执剑挥毫,十足威严。半垂着的眸子落到了谢辞微的脸上,没有其他的话语,却让她感到一阵重压。

    谢辞微知道,他不信她的话。

    “殿下……”谢辞微咬牙,“民女、民女并非无所求,何况民女既然将殿下救了起来,便也算是一脚踏入了京城的涡旋——民女自知卑贱,不敢挟恩图报,只求殿下一点——”

    谢辞微再次跪下。

    这一次,她的头狠狠磕在了地上,“嘭”地一声。

    “——只求殿下为谢家翻案,除此之外,民女别无所求!”

    “……哦?”

    太子的嗓音,从压抑低沉慢慢变得上扬了一些,谢辞微浑身一轻。她知道,她赌对了。

    “孤凭什么帮你?”萧廷瞻挑眉,“救命之恩,若是没人知道,还算什么恩呢?”

    这句话是警告,太子此时并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不如说一国太子,怎么可能真的落到身边无人流落小山村的结果。

    不过是顺水推舟、引蛇出洞罢了。

    太子眯着眼,仔细打量一番跪在眼前的谢辞微:“给孤一个理由。”

    “民女……退路不多,仇家不少。林家、顾家都要我死。”谢辞微缓缓开口,“民女会武,会算账,识字,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干。”

    “只要殿下愿意,民女可以成为殿下手中最锋利的刀。”

    门外响起阿婆的咳嗽声,秋日风凉,谢辞微一瞬间生出想提醒阿婆先进屋的冲动,最后被她死死压住了。

    她那微妙变动的神情,萧廷瞻都看在了眼里。太子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在被子上动了几下,心中有了成算。

    “孤不缺什么刀,”他道,“想留在孤的身边,可以,你能做些什么?”

    谢辞微深吸一口气:“殿下,民女希望能随殿下回京,无论是什么身份留在殿下身边,民女只想亲眼瞧见大仇得报。”

    她缓缓眨了眨眼,眸光深深与太子一瞬对视:“只求……以藉慰父母在天之灵。”

    言辞恳切,字字泣血。

    一个家破人亡、背负血海深仇而活的女子,她的眼中没有半分攀龙附凤的妄念,只有灼灼燎原的复仇之火。

    “好啊。”太子轻笑一声,“你便跟着孤,孤给你个留在东宫的机会,不过能走多远,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当然,”他再次承诺,“答应你的翻案一事,孤会尽力。”

    无论这人可不可信,留在眼皮子底下更方便些,但凡察觉出什么,之后除掉便是了。

    “不过,孤不喜欢别人骗我。”太子的视线从她的衣衫上掠过,最后停留在她腰间的穗子上,似是无意提了一句,“你最好别这么做。”

    谢辞微低着头称是。

    她知道太子目光的落脚点在哪,腰间的穗子是她刻意系上的。至于骗人嘛……

    她可一句假话也没有说。

    萧廷瞻似是满意地笑笑:“抬头。”

    谢辞微缓缓抬头。这是她继刚刚情绪激动后,第二次与太子对视。

    太子的眼中没有多少笑容,如传闻一般阴翳凉薄。眯着眼打量人的神情,就像一条隐于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

    “殿下——”

    这次抬眼,谢辞微才发现两人现在挨得有多近。太子本就靠在床头,她跪在床边,一人低头,一人抬头,呼吸之间只隔数指。

    更别说,太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微微弯下了腰。

    “孤当年,有一门婚事。”萧廷瞻突然话锋一转,“说是要娶谢家的女儿。”

    “——宁国公谢家。”

    谢辞微脸色不变。

    “可惜谢家死光了。说起来,他们和临安的谢家,好像出自同宗吧?”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稍微有些底蕴的家族往往枝繁叶茂,主家和分支遍布各地。临安谢家是望族,前朝时就盘踞在江南一带,其他大多世家也一样。

    太祖和太宗时国家动荡,百废待兴,腾不出手去收拾这些人。到了承乾帝的时候,有了跟世家叫板的底气,至少京中留下的,大多只剩分支了,主家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踢到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去。

    临安谢家运气不好,分出去的宁国公一家战死沙场,主家出来的扬州巡抚又被斩首,剩下的人不成气候,留在族地苟延残喘。

    太子说帮谢辞微翻案,可不包括要帮扶临安谢家。

    不如说他之所以同意,就是因为谢辞微提起临安谢家时的态度——她说自己是扬州巡抚家的,而不是临安谢家。

    一个称呼就可以品出许多不同了,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家族不睦,还是只是障眼法?

    萧廷瞻伸出一只手,捏着谢辞微的下巴将她的脸往上抬了抬。

    这是一个十足掌控的姿势,谢辞微的脖子梗着有些难受,但却不敢说什么。

    距离又近了一些,谢辞微的眼神很好,他能看到太子眼底无意识带出来的轻蔑与漠然,这样的眼神她见过很多,往往高高在上的人都是这样,太子也不能免俗。

    呼吸交缠复又离去,萧廷瞻靠回了床头,似笑非笑道:“你口口声声自称民女,可看起来并不怕孤,也没有多少敬意。”

    “喵——”

    门口传来等等凄厉的叫声,然后便是它挠门的动静,阿婆将它抱到膝上哄,轻声细语地打破了一室凝滞。

    “……殿下说笑了。”谢辞微缓缓低下头,“太子威重,谁敢不敬殿下。”

    “嘘——”

    谢辞微噤声。

    萧廷瞻将食指放在嘴唇前:“孤喜欢聪明人,有些话,孤不喜欢说第二遍。”

    看着谢辞微埋着头不说话,他又笑笑:“当然,只要你够好用,有些事情孤也不会计较那么多。”

    他看向谢辞微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有一些薄茧,仿佛印证了谢辞微口中“会些武功”的话。

    “你要随孤上京,那你要知道,孤树敌也不少,何况你的身份不能暴露,若是出事,孤会把你推出去。”看在谢辞微还算诚恳的份上,萧廷瞻提醒道,“你还有一个义母。”

    “民女想……带阿婆上京,请殿下放心,不会给殿下带来麻烦的。”谢辞微赶紧解释。

    无论如何,她是绝不会放心将阿婆留在这里的,万一谢家或顾家查到了这里……

    太子无可无不可,略微点头,以示自己知晓了。至于谢辞微的容身之地,如果到时候查出来谢辞微的身份没有问题,他倒是有一个不错的想法。

    “东宫设有女官,能走多远,全在你自己。”

    “是,殿下。”谢辞微闭了闭眼,压抑住翻涌而出的野心。再次抬起头,不卑不亢地与太子对视。

    “民女自当尽心竭力,不负殿下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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