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特洛觉得不对劲。
可是她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温科对她不好吗?
当然好,他教她怎么作用魔力赶路,他教她森林里的生存法则,他照顾她的起居关心她的伤势,怎么能说对她不好呢?
可是......
“伊特洛,木子菇是不能直接放进锅里煮,会发苦的,这你都不清楚吗大小姐!”温科紧锁眉头嫌恶地把锅里的木子菇一颗一颗挑拣出来。伊特洛在一旁低头局部不安地绞着手指:“抱歉,我没煮过......”
“真是被惯坏了的大小姐,这点生活常识都没有,没有我你怎么在这么危险的森林里生活啊!”
伊特洛颔首咬唇一言不发。
她想反驳,可是却不知如何反驳,因为对方说的似乎句句皆为事实。她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大小姐吗?她是。她有生活常识吗?她没有。如果没了温科她能够在森林里生活吗?她不能。这些都是确实的事实,可是她还是觉得温科的话让人心理五味杂陈。
“大小姐,这你都不知道啊。”“你魔力这么少怎么当冒险者的啊?”“哎呦你笨手笨脚的,我来吧。”
她沉默着,无言着,缄默着,并不是因为她认可温科的话,而是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忍耐终究会是有限度的,他们之间的争吵犹如不可避免涌来的浪潮。
“拜托,这你都不清楚吗?月灵草要掐根部啊大小姐。”
这一次女孩并未用沉默让这一切过去,而是开口撕开现实的伤痛:“温科,能不要那么叫我吗?”
“哪样?”温科手上的动作随之一滞,似乎是从未想过她会对他的奚落有所表示,他略带惊讶地回眸和这个一直如羊如兔般温顺的女孩对视。
“能不能不要叫我大小姐,听起来怪怪的,就好像......”
“哎呦你也太敏感了,一个称呼而已,不至于这么严肃啊。好啦没事去把那片的月灵草采了吧。”温科打断了她的话,随后又转身继续忙起手头的工作。
伊特洛愣在原地,她感觉自己的咽喉处仿佛被一团涌动粘稠的异物哽住了。她恍惚地用指尖轻轻触碰自己的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再也说不出了。
都采摘完成后,她按照温科的吩咐把月灵草捣出汁液,她刚想给自己上药温科却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中的草药:“我来吧。”
伊特洛一言不发。
温科地动作很轻柔,上药中的灵力输入也恰到好处。这一切似乎并无异样。
是啊,他总是做事那么体贴入微。
可是,可是......
“伊特洛。”“嗯?”“伊特洛总是太让人担心了。”
“......”伊特洛没有说什么眼底却闪烁过无数如乱麻般缠绕的思绪。
“你年纪太小了,好多事都不懂,如果我不提醒你,不帮你,唉......”温科重重地叹气。
“......”
这一次,伊特洛没有顺着对方的话表达夸赞和感谢,而是沉默了。
那天晚上伊特洛做梦了。
她梦见自己于丰盛晚宴之上,穿着优雅举止端庄。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古堡,硕大的湖底窗外是电闪雷鸣乌云万里的穹窿,但是她却在这窗前流连忘返。
一条蛇吐着芯子来到她面前发问:“你为什么总在看外面?”
“我不知道.....”她如蓝水翡翠的眸子里刻画着窗外的雷雨交加。“回到宴会去。”蛇冷冰冰地对她下达命令。
她感觉到有什么话仿佛快要从身体里涌出来,但是说出来这条蛇必然会发怒。她压抑再三最后还是扶着窗棂犹如呕吐般呐喊道:“我想出去!”
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
她从睡梦中惊醒,林叶间的晨曦刚刚如朦胧大雾散尽般从天边透出。温科还在熟睡之中。
她望了望那堆在一旁的行李,又看向那蜿蜒曲折不见尽头的道路,就这样朝那个方向看了许久。她仿若闻到空气中有熟悉的气味,那种带着瑰丽色彩的麝香气,她知道这气味不过是她的幻想罢了。
“我想要出去。”
她又想起这句话。
“你今天起的挺早的。”
“嗯,做梦然后醒了。”
“哦是吗,你呀,平日里多留心点做点活就好了,你就是胡思乱想想太多才会做乱七八糟的梦。”温科嘴里絮叨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后者垂头任人动作便再无多言。温科似乎把这份沉默当作了全盘接收的温良,嘴里说个不停:“你啊,多锻炼,就是太瘦了太小了,才控制不住魔力的,话说你是几级冒险者来着?”
“二级。”
温科先是愣了几分,随即便扑哧一声开始哈哈大笑起来:“伊特洛,可不能吹牛皮啊,你是二级冒险者?二级冒险者会和地梦花打个平手?哈哈哈哈哈,不准再开这种玩笑了哈哈哈哈!”
伊特洛没有回答,只是背着行李径直继续向前赶路。
后面的温科还在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他没有注意到伊特洛越发攥紧的拳头。
笑,嘲笑,讪笑。
那笑声仿若和记忆里的片段重合,在耳边如轰鸣般刺痛着耳膜。
是啊,她的人生又何尝不好笑呢?
“够了!”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震得山林飞鸟振翅高飞,温科着实被这一声惊到了。
“嘲笑我很好玩吗?”伊特洛怒发冲冠冲到温科面前,那薄磷叶石般的瞳此刻正如山火般熊熊燃烧,“我是出身贵族被惯坏了,基础的事情都不懂,我是现在身上没有多少魔力了,没法一个人穿过森林,那这些是你作为伙伴嘲笑我的理由吗?”
温科半张口眨巴着眼,几秒后突然换上副笑脸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怎么生这么大气?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气。我哪有嘲笑你啊,就是跟你开玩笑闹着玩呢?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个孩子太计较,又太敏感了。”
伊特洛滞在原地。她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好啦别愣着啦,我们加紧赶路了。”
温科如一片浮云一般轻飘飘地绕过她走到了前方。
会怀疑吗?会。温科替她做了那么多,是不是自己太不识好歹了,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是不是自己太咬文嚼字了,是不是自己太在意了,是不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了,是不是......
真的是吗?
那天晚上她又做梦了,她梦到自己被那条蛇捆绑得死死的动弹不得。蛇问她:“你到底为什么非要从城堡里出去?这里有全天下最丰盛的宴席,穿戴不尽的华丽珠宝和拖摆和餐桌一样长的礼裙。为什么要去外面那么凶险的地方?”
她回答不上来。她也不知道。
但她总觉着那向万里之外延伸的地平线有着说不完的魅力。
之后她总是频频做各种各样的梦,等到二人极其接近斯达村时,她已经变得每晚都会梦魇缠身。
温科依旧对她很好,他对她如师如父,他教会了她许多在森林里的常识,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冒险者。
只是那些玩笑似乎已然成为了二人交谈的“必经之路”。
是的,她依赖于温科,她受惠于温科,没有温科她没有办法平安到达斯达村。
可是,她脑海里还是时常想起那句话。
“我想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