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苏影完全没想到“到时候”来得这么快。

    初冬时，温度骤然下降，孟璃月不慎感染了风寒，苏影去村上求了方子，日夜熬药给她喝也不见她好转，反而肺部有了炎症，日咳夜咳，过几天痰里就带了血。

    苏影劝她多躺几天好好修养，家务可以全由自己操持，还把那村野医生请来为孟璃月看病。孟璃月所中的毒似乎已经影响到她的身体机能了，虽然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她都躺在床上昏睡或者无力起身，但她坚持尽自己所能给苏影和小姒她们准备饭食。

    开春的时候，孟璃月的身体状况没有好转，一次高烧过后她昏迷了三天，之后再也无法下地。每次苏影用手去试她额头，总觉得她发着低烧。

    夜里常听见孟璃月因为病痛轻轻呻吟着，有时发出不明所以的呓语，冷汗浸透了枕上的布巾。白天有时候会继续昏睡，就算她醒着也少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她好像分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会慌乱的大喊有没有人在，呼唤着苏影从未听过的人名，还以为自己是那个死了丈夫的寡妇。

    苏影小心的将孟璃月安置在床外侧，给她换上方便换洗的床单和被套。自己和小姒睡在床里面，可以给孟璃月挡一下顺墙缝漏进来的夜风。

    难以在村中买到富余的新棉被，三个人之前都是紧紧凑在一起睡觉，如今孟璃月需要用棉被捂着避免受凉，苏影只得购置了一张旧薄被，拿旧衣服做了被套先和小姒盖着。从孟璃月不能下床以后，二人几乎寸步不离小屋，苏影已经很久没有和小姒一起练功了，家务事占据了她们近一天的时间。

    稀米汤快煮好了，苏影向里面加了几把菜叶和一点腊肉。煮好的稀粥盛出一碗，苏影拿小勺撇了最上面的米汤，吹凉了给孟璃月送到唇边。孟璃月病情恶化的速度太快，快到了苏影无法接受的程度。她原本以为还有很多时间，怎么恍恍数日间，就要面对这么无望的情境。

    傍晚，睡眠中的孟璃月头上渗出细汗，她眉头微微皱起，睡的并不安稳。苏影拿起布巾为她拭去汗水，觉得她的皮肤变得湿冷，担心孟璃月是受寒了，又给她重新掖好被角。

    “娘亲还出着汗呢，不是在发热吗？”小姒把灯台移到近前，手中捧了本剑谱。

    “可是她身上湿冷，这应该是冷汗……出了汗就更怕风吹着了。我总怕，璃月姐就这几天了。我照顾不周，不能使她病愈，只能让她尽可能舒服些……”

    “姐姐也别自责。娘亲当时能保住一条命已是十分难得，这七年的时间她撑着病躯，坚持的十分辛苦，我是清楚的。娘亲曾对我说，江湖人，若能了无牵挂的安心在床上逝去，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苏影第二天醒的早，她一睁眼，就对上孟璃月深潭般的眼眸：“影儿，你醒了。”

    “璃月姐？你看起来精神好多了。”苏影爬起身观察着孟璃月的面色，惊异于她一夜之间的变化。“你口渴吗？现在想吃东西吗？”“没事，小姒刚刚给我倒了水。”“那小姒呢？”

    “我好多了，暂时不要人照顾，让她去练功了。不过我支开她，是有话对你讲。”苏影才觉孟璃月表情和语气有异常，惊喜道：“璃月姐你清醒过来了？”

    孟璃月点点头，温柔道：“我坚持留你下来有其他原因。”

    苏影有了不祥的感觉。不过她清楚的记得孟璃月让她留下来的样子。她当时一定是真的需要自己才有那种表情。

    “我知道，你希望我能从菡卿教手中护下她，作为姐姐照应着她，你之前都和我说过。”

    “我想问你，你能陪在她身边多久呢？”

    这时还要瞒着孟璃月实在是过分了。苏影和盘托出：“主要看小姒的意愿了。她说，等她继承了菡卿教，稳定下来以后，就要与我分开。小姒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孩子，要是我执意要干涉她，恐怕对她不好。”

    “但我想让你跟着她一辈子。”

    苏影愣住了。“……可小姒那边……”“影儿，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你身上的异能，有可以改变整个武林秩序的力量？你展现自己能力的时候，我就相信你有巨大的潜能……在这方面我总是对的。”

    “所以我给你下了蛊。”

    “……那是什么？”

    孟璃月忽然猛烈咳嗽起来。“……你去把那个墙角里的几个罐子打开……”

    苏影不敢耽搁，去房间角落处找那罐子。那几个漆黑的罐子隐藏在阴影里，封条上写的字苏影如今也不认识。她小心的撕开封条，打开罐子。罐子里是漆黑的，里面好像空无一物，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苏影试探着把手指伸进去摸，觉得一阵轻痒，一只怪异的多足小虫顷刻间就爬上了她的手背。苏影毛骨悚然，猛地一甩手。“有虫子！”

    “那就是蛊虫。蛊是活的，分母蛊与子蛊。比起下毒来，母蛊和子蛊之间有更强的联系……能合作控制子蛊人的心神。”

    苏影手脚发凉，“这虫子怎么能控制人，璃月姐你糊涂了，你在骗我，对不对？”

    “进入人身躯心脑中便可以。要下这蛊可不容易，子蛊需要要用我精血喂养母蛊，一年才能培育出一只。母蛊我种在小姒身体里，子蛊共有两只，我放在温的饭菜和茶水里看着你咽下的，如今第二只在你体内应该安定下来了。”

    什么时候下的？几年来孟璃月为自己盛过无数次饭菜，倒过无数次茶水，到底是哪一次混进去了，自己竟毫无知觉。苏影突然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里好像有虫子在爬，一种极度恶心的感觉让胃中翻涌。不说那蛊虫的作用是不是真的，光是那么恐怖的虫子，怎么能放在饭菜里让人吃下去，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但让苏影最不能接受的是孟璃月说出事实的时候，竟是一副认真的样子，“如果影儿你对我不是信任有加，这子蛊没有办法这么早就扎稳脚跟。我知道对不住你，但我也是没有办法。亲人都能突生变数，更何况你……”

    “这君臣蛊一下再无可解之法，你便与她同生死，共患难，不想受蛊虫噬心之苦而死的话，就好好护着我女儿周全吧。”

    此时，苏影从未见过孟璃月的眼睛有这样的光彩。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说过了我会帮她！”

    “只帮她一次是不够的，我自认没能力让你护着小姒一辈子。影儿，你想想，若你饥不择食时面前突然出现一盘珍馐美味，你会不会将它吞之入腹？”

    “……这有什么关系？”

    “影儿你想不通吗……？”

    苏影只能想到一个原因，就是孟璃月根本不信任她，两人毫无感情可言。

    “你不是说我们是一家人吗？”“我倒真希望你是我亲生女儿，就省了我下蛊了。”“你没有下蛊我也会护小姒周全的，我做了什么让你不信任我？”

    “怎么能这么想呢？要说为什么……只可惜你是一个人，一个自由人所能做到的极点不过如此。别误会，我不是在谴责你，你比世上大多数人来得善良，但你也只能做到我嘱托的，做不到我想要的。

    你做不到以命相护，做不到一生相依。我没办法放心让你跟在小姒身边。”

    苏影脑子里嗡嗡回荡着孟璃月的话语，手指末端和小腿发麻：“不对、不对……不是你说的……不都是你说的吗……？！”

    不是家人，那我算是什么，一个礼物？

    “抱歉了苏影姑娘。这辈子我欠人的情意极多，可是我这人心肠冷，一分一毫也没法还人。我身子弱，你帮我做事，我无力起身，你守在床边照顾我，我都记下了。我昨晚想了一下，就属欠你的最多。

    我孟璃月这一生过得仓促，油尽灯枯无以为报，若这世上的天道轮回和鬼神之说都是真的，若我还能转世，下辈子便当牛做马还你。”

    “谁要你下辈子……！”苏影觉得有什么东西连带着自己的人生自由一起被孟璃月剥离了下来，像一个守财奴家中被盗，忽然变得一无所有了，她猛地抓住孟璃月的肩头：“谁要你赌咒发誓……！！你还我！现在就还……”

    耳边一声巨响。苏影向上一看，屋顶一根房梁几乎断折，几道巨大的裂痕横贯墙壁，墙壁稀里哗啦的往下掉碎土块，尘灰和棉絮四散纷飞，顷刻间整个屋子竟摇摇欲坠。

    怎么……

    苏影呆滞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异能爆发了，狂暴的气流刃正以自己和孟璃月为中心劈刮着大大小小的家具摆设，桌椅木柜已经破烂不堪。她连忙收敛心神，压下飞卷的气流刃：“房子快塌了，璃月姐你……”

    孟璃月还维持着之前的笑模样。她脸上绽开了几道红线，血液慢慢的从这极细的伤口里渗出；空中的沙尘降下来，散落在她灰败的面庞和瞳孔渐渐散开的眼睛里。

    “璃月姐？璃月姐……”

    苏影摇晃着孟璃月，口中呼唤了她许久。她不可置信的去探孟璃月的脉搏，反复确认……

    孟璃月真的死了。

    我杀人了。

    风吹着破烂的窗户，发出噪音。

    苏影的四肢完全麻痹，她僵直的立在原地，一时间无法思考，视野中除了眼前孟璃月脸庞上遗留的笑容外一片空白。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好像自己站着随孟璃月一起死了一般。

    良久，苏影缓慢的动了一下头颈，环顾着四周，一抹青白色映入眼帘。小姒脸上无波无澜，墨黑的眼瞳紧盯着苏影，不知已经站在那里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