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当天晚上八点,莘南小区后方的康兴大道上人满为患,小吃街和表演将道路一分为二,人流如泉波暗涌水泄不通。
一位身形高挑的年轻男子略显艰难地钻出了拥堵重灾区,一身黑色风衣被风吹得微微拂动,裤筒笔直,寒风簌簌往里灌。
浅灰色中长发在灯光下照得近乎银白,发尾向前延至锁骨,他随手拂了拂微乱蓬松的额发,指尖被冻得薄红,站在路边拿着手机放至耳边——
“说的什么,听不见一点。”
他另一只手里拿着根烤肠,咬了一口慢慢嚼着,眼睫浅淡细长,瞳孔竟透着一种边界不清的淡粉,像是粉墨晕染,不似常人。
电话那边的声音分贝拔高——
“我是说——苏微命你给我早点回家!”
他又默默将手机拿远了点,声色淡淡道,“我买夜宵呢。”
“你又不怕撞见鬼了?你那眼睛一到晚上就撞鬼……”
“这里人多,到家撞鬼才可怕好吧,只有我一个人。”
电话那边是他的发小,名叫林路,苏微命左眼白天失明晚上见鬼的情况连他爸妈都不清楚,就只向林路一人说过。
幸而这个人爹系得很,年纪轻轻操心的命,苏微命爸妈二人在国外工作,他大学毕业后就用着爷爷教过的东西给人处理处理凶宅之类的邪事,钱在手中就什么也不管,凡事都是林路在提拎着他。
林路跟他不在一个城市,来回坐高铁要两个小时,之前那人过来想陪他住,但又被苏微命买票赶了回去。
毕竟人跟人不一样,人家有稳定的工作和生活,不是说搬就能随便搬的。
那边还在滔滔不绝,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吃完烤肠将竹签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垂眸用鞋尖无聊地碾了碾地上的沙尘。
寒风很冷,冻得他禁不住轻轻发抖,但他不想回那个总是贴着黄符摆着法器的冰冷的家,抬手挽了挽被风吹乱的鬓发。
“你说说你,明明怕鬼为什么还干那种活?老老实实找份工作谈个恋爱,晚上早点睡,这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你别让它影响你的生活……”
“我跟你谈啊。”他弯着唇角笑道。
一声车鸣,风中翕动的浅色睫毛轻轻掀起,见前方两米处的路口处停了一辆黑色出租车,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男人的脸,冲他吹了个口哨——
“美女,打车吗?”
苏微命没理他那个称呼,像是习以为常了,只是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大厦道,“不用了,我家就在后面那小区。”
那人愣怔一瞬,在他开口说话前完全没料到他是个男人,张了张口又道,“呦,那挺近,我顺道送你?”
苏微命,“……”
“不用了,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他说罢移开视线继续和林路通话,“刚才说到哪儿了来着?”
林路没好气道,“说到你赶紧回家睡觉别在外边鬼混。”
“那不是一开始的话题吗?”
苏微命这记性着实不好,有时候拿在手中的东西一转眼就不知道放哪去了,翻天倒地地找许久才发现就在衣兜里,挂在眼皮上的东西也看不着。
见那男人已经开车走了,他上了马路牙子沿着路边走,黑色风衣衣角被风卷着,街上人还是多得走不动。
“我这就回去了,先挂了。”
“别挂,等到家再挂。”
“你要真闲你就养个小孩吧,头一次见你这么上赶着操心的。”
对面没有接话,又在装死。
这片也算是新开发的一个小夜市,又比常规的规模大些,一到晚上就亮起各种彩灯,今天又逢元旦,人流拥堵鞭炮阵阵,烟火气十足。
他也不知道那鞭炮声是从哪里发出的,听着非常不对劲,被震得都有些耳鸣了,同各种嘈杂的噪音混在一起,还有林路淹没其中的说话声。
“滋滋——滋滋——”
耳鸣声越来越重,苏微命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周遭人群沸扬的声音被模糊了边界,他突然后知后觉自己已听不清别人说话了。
只能看到周遭路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哪怕是一个字眼。
一个眨眼的功夫,好像老式方形电视机的雪花闪屏,眼前所有流动的物体刹那间全部消失。
苏微命倏地顿住脚步。
周身气温骤降到极致,直接冻得他感官麻木,呆滞地看着面前空寂的车摊。
炸锅里面的热油还在噼里啪啦地响着,卖冰激凌的铁质圆形挖勺孤零零在案板上慢慢打了个转儿,烧烤架上的烤肉还冒着热烟……
彩灯全部熄灭,人群一众凭空消失。
苏微命感觉自己在做梦。
“苏微命?”电话里林路清透的声音猛地将他拉回了现实,告诉他眼前一切都是真实的,“干什么呢你?也不说话,到家了吗?”
到家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这是到哪儿了啊。
他没有说话,发现自己张不开嘴,动不了。
那边还在叫他,好像是这死寂世间仅剩的声音了。
那双淡瞳中映出的众多车摊也渐渐消去,最后只剩下一片空寂,平整的水泥地面像巨蛇蜕皮般脱去表层,起伏蜿蜒至不尽的远方,形成一道山间小路,视野一片苍白。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轻轻扫在脸侧,几点白色飘到额发末梢——
雪。
下雪了?
不对,他才看清前方景象,不是视野苍白,而是雪铺满了前路,天色灰蒙,望不见月光。
这是哪里啊。
他拿着手机懵然想道。
“这是什么地方?”
静得要死的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低沉的人声,苏微命心跳一梗险些被吓晕,转身后撤一步直接骂出声,“我操……”
站在他身后的那人比他高一点,是个男人,穿着件居家羽绒服,长相是非常得女孩子喜欢的帅气类型。
“为什么我突然来这儿了?”
“你问我我问谁!”苏微命被他吓得半死,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你他妈穿越来了?!”
林路握住他的手腕,蹙着眉道,“你看看你冻的,出门不能多穿点?”
大哥你这关注点对吗?
苏微命见他要把那羽绒服脱下来给自己穿上,忙按住他的手道,“不不不我不冷,你这丑死了。”
林路顿了一下,表情无语,“丑死也比冻死强。”
“我不穿,太丑了太丑了……”苏微命故作嫌弃,试图用语言攻击让他妥协。
那羽绒服也不暖和,居家型的,那人穿得不比他厚,脱下来更容易被冻死。
林路审美深受重创,翻了个白眼不再管他。
苏微命给他拉好拉链,“现在是……”
一声低叫打断了他的话音,回头望去,只见又一位年轻女孩凭空出现,震惊地望着他们两个——
“这里是哪里呀?!”
她的眼中没有害怕,只有不可置信的惊异,甚至还有点……兴奋?
苏微命觉得自己可能看走眼了。
“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就突然出现在这儿了。”林路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包括脚下,四周一片都是茫茫白雪,空无一物。
而且这雪极细,落下来竟然不化,如果这样一直下,地面的积雪只会越来越高。
紧接着,又凭空出现了好几个普通人。
大部分都很惊慌,有十八九岁的学生,有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男男女女,竟然直涨到了十人左右。
“这是哪儿啊?”
“没有路啊往哪走?”
“这个雪是人工造的吗怎么不化啊?”
“我的手机怎么没有信号了?你们的呢?”
几人杂乱又无理头地交流着,说着他们自己前一秒还在干啥干啥,人在格外紧张不安的时候就习惯性找人说话,无形之中找聊得上来的人搭伙组团。
手机都没有信号,电话打不出去,信息发不出去,只能看个时间,或者拍照照明。
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太诡异了,无法用常理解释。
奇怪的是,那个一开始很热情的小姑娘在见到人多起来后,默默地不再开口说话了。
直到人数涨到了十三人。
“那先认识一下吧。”一开始那个小姑娘同苏微命林路站在一起,小声道,“我叫安童,叫我童童就好。”
“苏微命。”
“林路。”
她小鹿一样的眼睛打量着二人,“你们是情侣吗?”
苏微命干笑了两声,“不是。”
“哦,抱歉,刚才我看你们在扒拉衣服才问的,那我跟你们一起。”
“一起?”
苏微命看她一眼。
这个小姑娘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还未待对方再说些什么,周遭蓦地安静了下来。
因为他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佝偻着身子、满脸褶皱的老太太,正眼球浑浊地盯着他们,雪落在她的身上,隐没在满头白发之中。
就在两方僵持之际,她双手背在身后开口,“来了啊……来了就好……鬼师们,村里人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不是、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我到底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了?”
“什么鬼师什么村啊,我要回家,我没空跟你们玩什么角色扮演好吗?”
“这是什么高科技沉浸体验式脑内游戏吗?”
老太太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慢慢转身,往一个方向踱步走去。
虽然看起来走的很慢,但是脚下离众人的距离却很快拉远。
只见她转身而去的方位,数百米之外,渐渐浮现出了一个房屋错落的山庄。
安童率先迈开步子跟了上去,脚步轻快,像只开心的小麻雀。
苏微命和林路见状也跟了上去。
其余十人面面相觑,这里没有别的路,没有食物,天又那么冷,只能跟着老太太往那山庄里走。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因为老太太对他们不理不睬,有人在后面烦躁地暗骂,一位男生礼貌地问道——
“奶奶,这是要去哪里啊?”
“去我们村里,七日后的魂祭,就拜托诸位鬼师了。”
七日、魂祭?
鬼师?
这是她第二次提这个称呼。
苏微命知道有一种给死人喊魂复活的鬼师,当然那种都被称为迷信……
又有人接着问些问题,老太太像没听见一般,无论如何也不应了。
行数百米之外,他看到了不远处一道几乎被大雪完全掩埋的铁轨,像一条淤黑血管般穿过苍茫雪原延绵至无尽的远方。
一辆覆着厚雪的老式绿皮火车在那道铁轨上停滞着,前几节车厢的铁门大开着,风雪从破碎的玻璃窗间呼啸而过,发出近似猛兽哀嚎的声音。
众人抬头,右前方俨然矗立着一面巨大的石碑,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四个大字——
“风雪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