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在那?”因着错综复杂的枯柳枝层层遮蔽,挡住了前方的视野。
透过其中点点间隙,依旧能瞥见岸边的树下有人影晃动,离得甚远,看不真切。
穿过重重叠嶂,骤然视线开阔,才发觉树下的是个少年,身姿流畅,长剑划破长空,舞动时的剑气像是有了生命,环他周身悠然游走,带起衣角翩跹。
“喂!你听得见吗——河上结了冰,岸边可滑了,你要小心——”
一个有些稚嫩的女童声响起,用尽了最大的气力,一阵强风刮过,凛冽刺骨,吞噬了一切,岸边那人依旧舞着他的剑。
画面骤移,我便觉着疼痛窒息感席卷全,像是落入了一个寂静又空洞无边的地方,周围没有一点声音,感觉浑身的器官都紧绷了起来,心脏阵阵疼。
迫于求生的意识,我在强大的水压下努力睁开眼,恍惚间见一个人影正在缓缓下落,不久便会沉落湖底。
我鼓起一口气向那团影子游去,明明离我不远,可我却发觉怎么也游不到他身边,似是被海草绊住了脚,又像是死神的镰刀挥向了我,硬是要将我留下。
我在寒冷刺骨的湖水中游了许久,感觉筋疲力尽,最终体力还是没有跟上意志,湖水灌入耳中、鼻腔。
模糊间像是灵魂出窍般,我看见自己的身体没了控制,被黑暗寂静一点点吞没。
“姑娘,不好了。”画休慌张无序地冲入房内,上气不接下气。
画芝前脚刚踏出房门,便要与跑来的画休撞个满怀,她轻轻关上门,转头便将画休推搡着离房门远远地去方才敢出声“嘘!姑娘午睡着呢。”
嘴上嗔怪着,手上却未停下抚着这惯是莽撞的姑娘,好让她歇口气。
“画芝,今年宫中恢复大选,姑娘的名字也在当中,当今圣上孝期未过,怎的偏在这个时候选秀了?”
画芝发现,画休此刻的脸拧成了一团,皱皱巴巴,很是难看。
她抬手缓缓抚去姑娘眉间的褶皱,神色复杂,最后吐了口气,像是释怀般“这是姑娘的命数,不是你我能干涉的。”
不知道天上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两个姑娘不约而同看向那处,屋上的雀儿扑腾着翅膀,停在高处,“倏——”不见了。
这样的梦又出现了,最近不知怎的,总会做同样的梦,缕缕白光透过帐幔,我缓缓抬起手极力的遮住它们,这光晃得眼睛生疼。
梦中的窒息感在醒过来的那一刻犹在,真真切切,我知道,爹娘是骗我的。
画芝放下一捆扦插好的海棠,将已经盛好水的瓷瓶放置一旁,水不能过满,没过瓶底三分之一即可,然则便可照喜欢的样子摆弄了。
画休在一旁看着我们干着急,只道是只有天塌下来才能见你们脸上的颜色。
画芝瞧她正六神无主着,方才开了口:“若非当今陛下守孝,按姑娘的年纪,去年就该被唤了去,当今圣上没有子嗣,那些个老臣一贯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偏帮着要张罗选秀一事。”说罢突然打趣起来。
“饶是你这般说,姑娘是偏入宫不可了?”画休掸了掸博古架,转而又跑去喂那只会说“人话”的雀儿,手上动作不停,画芝看她心不在焉打发她浇花去了。
自我出生便注定要入宫的,萧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门第,祖辈却曾是陪着先祖爷开国闯天下的,老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谢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萧家后辈人丁单薄,大伯身子一向不好,除去过继来的昱兄,阿爹也只我一女了,如今我既入宫,我绝不会眼看萧家重蹈他们的覆辙,萧家决不能在我这一辈没落了。
“你们是我最信任的,可愿与我一道入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往后是生是死全凭个人造化,我本不想让她们陪我趟这个水,可一旦入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身边怎能没有称心的人。
“从没有让姑娘茕茕孑立的道理。”
“甚好”
“姑娘,二老爷家的昱哥儿来了,老爷夫人唤您去正堂迎迎呢。”
“托嬷嬷带句话,我换身衣裳便过来。”
“是,姑娘。”
穿过抄手游廊,不远便看见几个丫鬟婆子正簇拥那桂花树旁,“听闻二爷家的昱哥儿乡试回来了,没有回雀阳,反倒直直往我们这来了,不知是什么心思。”其中一个丫鬟谈笑道。
“大公子也是你能编排的,头些年元宵不知是谁错送了夫人送出的礼,夫人发了好大脾气,若非公子替你开脱,早撵出去外头冻死了,过了这好些年悠闲日子,你怕是都忘了。哼!”其中年长些的嬷嬷一顿好说完,啐了一口,腰间挎着篮子走去另一头了。
如今已是秋八月的日子,算算日子,也是了。
我没有停留,只往正堂去,远远地便听见内里传出阿爹的笑声,“不知何事令阿爹如此高兴?”
“阿离来了啊,快来见过你兄长。”
“见过昱兄”我走近,微福身道。“阿离多礼了。”他声音温和,语调不疾不徐,我抬头正对上一张年轻男子英逸的面孔。
我记得上一次见面,是先帝在世时的乞巧节,那是我记事起第二次见这位兄长,我与他其实并不亲近,倒不是因为血亲关系,而是他要考取功名,这个时候他就已经是童生了。
阿爹素来严肃矜持,甚少听他夸谁,可对这位陌生的兄长他却是从不吝啬他的夸奖,我不服,非要见见他是不是有三头六臂,人头马身,因此儿时常闹出不少笑话来。
不过都是往事了,多年不见我们早已不是孩童了,仔细瞧只见他身着一身月白长袍,末端绣着竹影飞鸟,萧昱不似一般书生那样清癯,眉宇间带着疏朗之气,虽是风尘仆仆,依旧如松如竹。
“阿离,特意把你叫来,也是为了告诉你件喜事。”
对坐着,我发觉一股视线,那双温柔的桃花眼,眸光温澈,好似春日里的一潭泉水,让人厌恶不起来。
“前些日子京里头放了榜,你兄长考中了乡试,如今就待进宫朝谢了。”阿爹说罢,拍了拍萧昱的肩以示肯定。
阿爹对他一向寄予厚望,二伯常年卧床,对于这位兄长的教导不及阿爹,如今能够金榜题名,于我们萧家来说是件极好的事。
“那小妹便在这儿恭喜兄长蟾宫折桂,预祝兄长官运亨通、来日仕途光明璀璨。”我起身,右手压住左手,双手压住放在胸前,微微屈膝向兄长作揖道喜。
萧昱见状起身回了我的礼,“如今昱儿高中,阿离入宫,可谓双喜临门。”阿爹端坐在堂上,时而捋捋他那长长的胡须,阿娘坐在一旁从方才我进来便无言,神色看起来并不好。
阿爹将将说罢“入宫”二字,萧昱原本淡然自若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瞬间转变为淡淡的失落。
“原是阿离要入宫了,来时便听闻朝廷要替陛下甄选秀女一事,原本以为空穴来风,不想,罢了,那便先恭喜阿离了。”
相互寒暄后便进入了正题,气氛骤然变得凝固起来,“陛下年轻气盛,先帝毕竟将将过世,若没有几位叔伯坐镇朝堂…”萧昱表情凝重,原本柔情似水的眸光瞬间变成一股的冷冽的寒风,冻得叫人打颤。
“昱儿需谨言慎行,当今圣上身份尊贵,如今登基,你我日后当尽心辅佐才是。阿离,你得幸入宫,往后服侍好陛下,尽早为皇家开枝散叶方才对得起你的身份。”
坐在堂上的那位,面容严肃而庄重,上一秒慈爱长辈的形象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是!”
天色渐渐暗了,一不留神就这么晚了,用过晚膳后便各自回房休憩了,萧昱明日一早便要赶回雀阳,而我要入宫了。
原本写几幅字便要准备安寝,阿娘突然过来,我便叫画芝先去休息了。
我接过嬷嬷主动扶上阿娘的手臂,像儿时一样环着她,语气撒娇道:“阿娘怎的还未休息,可是舍不得阿离?”
阿娘没有说话,我也乖乖的陪着,因为我看见了阿娘的眼泪,今夜的月光很暗,可阿娘的脸上隐隐约约闪着珍珠似的,亮亮的、零星的几颗。阿娘以为她藏的很好,可我的手背有些发烫。
“阿娘要是想我了,就给阿离寄信吧”我努力打破这片让人难受的气氛,拉着阿娘坐在秋千上絮絮叨叨着,又是儿时玩闹的笑话,又是模仿阿爹平日里故作深沉的模样。
阿娘终于笑了,她一直在听我说,可我已经说不出来了,“阿离,你别听你阿爹的,萧府永远是你的后盾,阿娘永远站在你这边。”
今夜的风好大,把我的头发吹乱了,阿娘替我拨了拨挽在耳后,水塘掀起一片涟漪,原来是上头枝柳落下的一片叶子。
“呼——”黑暗中的一丝火光骤然亮起,燃烧的火焰闪耀着,照亮的不止这方寸之地。
我打着火折子点燃了烛灯,坐在书案边,拿起了一沓我自小到如今的摹书临帖,其中夹着一张画像。
我拿起常用的笔墨纸砚以及常用的物什放入小箱子内,我深知此去便再没了自由,自由二字于我,于万千的宅中女子,本就是虚无缥缈的。
“小姐,您醒了,行囊都已收拾妥当,小姐今日入宫,画芝为您梳妆”我拿起一支素雅的簪子递给了画芝“发髻上簪这支玉簪子罢。”
吉时已到,接我的马车已经到了萧府门口。我与爹娘站于萧府大门前,我身后是萧府也是一众丫鬟小厮,他们的面孔我再熟悉不过。
我看向背后的一切,角角落落,仔仔细细,努力将萧府的一草一木刻在心中,似乎怎么都看不够。我刚想问昱兄是不是早已启程,却发觉他站在不远处望着我,一颗海棠树下。远远的瞧,也算是道别了。
“此去不知何时能与阿爹阿娘团聚,阿离不能承欢父母膝下,请恕女儿不孝”我跪在地上,对着阿爹阿娘行了礼数最全的叩拜礼。
阿娘抹着泪将我扶了起来,握着我的手塞入了些许银票。
“我与你阿娘也不便多说了,记住爹娘的话。”阿爹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该走了。
我掀开帘子,望向渐渐远去的萧府,心中默默道了别,今后的日子过的好与否,全凭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