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稚嫩的幼虫已经有了生物的本能,他们会张开嗓子一刻不停地叫唤着母亲,直到得到温暖的怀抱、甘甜的乳汁以及母亲四周的精神波像大海一样侵蚀他们。他们又重回母亲的腹中……
温暖舒适的环境下,一束白色的光突兀刺来。它轻松穿透幼虫半透明的皮肤、一下比一下更剧烈地刺醒被无数幼虫包围住的身躯。眼皮上有着青青紫紫的经脉,里面那个身影不适地皱起眉头。很细微的动作,但就连最外围的幼虫都能感知到。幼虫智商不高,因而更加受本能驱使。
他们更用力地抱成一团,组合起来像一个胶质的圆球。圆球由一个个半透明皮肤、能看清内脏的小肉团组成。圆球内部则是一具柔美的、苍白的身躯。
白光刺眼得像手术台上的探照灯,刺破皮囊看清内脏。维拉颤动了眼皮,试图从这个状态摆脱出来。
“妈妈、妈妈”稚嫩的童音,发声还不太准确。越来越用力的桎梏、越来越窒息的感受,维拉伸长脖子试图让空气顺畅地进入自己的心肺、她撑开自己沉重的眼皮、试图打破困境。
“妈妈!”越发急促的呼唤、越来越紧、越来越难以呼吸。维拉心里升起几个模糊的词——它们、我、杀……
维拉没有害怕,而是悲伤。她缓慢睁开了自己的眼睛,与无数双炙热的渴望的眼睛对视。这一刻,维拉忽视了它们半透明的皮肤、发育不完全的躯壳。有些是五官缺失、有些连躯体都残缺。与他们恐怖的外表形成反差的是,维拉对此完全敞开的柔软心脏。白光缓缓熄灭,世界又重归黑暗。
“妈妈!”他们争先恐后扑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维拉的口鼻、眼睛、头顶……维拉手伸出想逃走、也被淹没到指尖。“妈妈、妈妈……”
维拉闭上眼睛,痛苦又满足。她想:“快结束这荒诞的一切吧……”
这一次,白光再次袭来。维拉惊恐睁开双眼,它们还没有发出一声完整的“m-a”就消失在白光里。无数双小手不甘地抓向维拉,维拉恐惧地浑身颤抖。
世界归为白昼。很亮很亮的光直直打在维拉的脸上、照得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漆黑恐惧的双眸、眼尾缓缓流下的眼泪都一清二楚。医生冰冷无机制的眼睛扫试着面前这位病人,为她眼尾的眼泪多停留了一秒钟。
医生抽出纸巾、弯腰去擦拭她眼角的眼泪。医生停了一下,和缓慢转动着眼球终于找到支柱的维拉对视。那一刻,维拉抓住了救命稻草、漆黑的漩涡要将所有的东西都吸进去。
“维拉女士,”面对这位无措的病人,医生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拥有平定一切的力量,“一切都很好,没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擦拭去维拉眼角的泪,医生平视着对方。
“医生,我很害怕。我怕我下次就醒不过来了。”维拉求助的眼神看着医生。
作为医生,她本应该直视着病人的眼睛给予她支持。但,医生缓缓挪开眼睛。和维拉对视显然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这位患者会让所有与她对视的虫都陷入不正常的状态。医生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心想,这是哪一个种族的特性?
“你梦见了什么?”医生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一次次有意错过维拉的双眼。
“……”,维拉闭上眼回忆那一场噩梦——发育不完全的幼虫还是半透明状态、能看清里面的脏器。最浓厚的颜色是眼球的黑,无数睁着漆黑的眼球的幼虫淹没了她,呓语:“妈妈”。
“很多幼虫,它们叫我”。说到这里,维拉嗫嚅起来了。
“什么?”医生没有听清。
“妈妈……”
医生的手一顿,她仔细观察面前这位女士。因为害羞而微垂着脑袋,黑压压的发像墨水一样泼洒。苍白到不健康的皮肤增加了她的病态。“妈妈”是所有虫子对虫母的呼唤,不过在虫母死后的今天,已经被滥用了。虽然对此有些感到冒犯,但医生还是尽量不把情绪带到工作中:“你害怕抚养幼虫?”
维拉决绝地摇了摇头。这倒是很出乎医生的意外,她还以为在这个糟糕的时代大部分虫都讨厌抚养一个没什么作用的幼虫。
维拉解释:“我每年都会向政府申请成为幼虫抚养员的机会。幼虫很可爱。”
医生想到维拉对梦境中幼虫的描述,又听到“可爱”这个形容,她感到一阵割裂。“你被什么困在梦里?”
维拉抬起头,求助的眼光又一次锁定了医生。医生努力抑制住自己想要避开视线的冲动,就听见维拉说:“它们不想让我离开。”
“我该怎样办?”维拉问。
“医生?”维拉呼唤愣神的医生。
医生捏紧擦拭了维拉眼泪的纸巾,回过神来:“我在思考。也许你可以适度锻炼、放松心情、睡前……”
维拉从医院走出来,低垂着脑袋,黑发遮住大半张脸。她茫然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寻医无果的惶恐慢慢蔓延。失神地走在秋季的中央街、大部分植被都已经沉睡进地底,偶尔有点绿色、也是正在腐烂的绿色。
沿着熟悉的道路,维拉走到了公园大门口。天空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雾、延伸的路径尽头是一盏昏暗的灯。幽暗的灰中,一座高耸的雕塑穿透云层,模糊看不清脸、却能感受她仁慈的爱。黄色旗帜耸立在雕塑的周围,是灰败世界里罕见的亮色。
维拉站在雕塑面前忧愁地说着自己的病情、跪坐在雕塑面前环抱着雕塑的裙角。维拉抬起头无数次想要看清雕塑的模样,但得到的只有模糊的笑意。
她抱怨:“妈妈,我一直都睡不好、医生的建议根本没有作用。”
她委屈:“妈妈,为什么你要离我们而去?”
她纠缠着:“妈妈,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三百年了,你离开我们太久了。”
她恳求:“妈妈,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妈妈,你爱着我们对吧。”
“妈妈……”
深秋的公园,高耸的雕塑下躺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她是虫母的孩子——维拉。雕塑静静立在那里,好像永远不会因为虫母的离去而倒塌。虫母的脸淹没在历史中,雕塑的脸消失在云雾里。只有嘴角那一抹模糊的笑意,同恒星一起照耀着中央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