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景象在帝都着实只道平常,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满云坊门口,也不过是让附近几个酒鬼瞧见了去,多了些醉后的谈资。
裴茗轩靠在窗边,视线定在桌上那杯酒上,听到店小二招呼着几个来客进来,才慢悠悠腾了眼珠往上瞧。“哟,太子殿下,什么风又把你给吹来了?”
楚泽鸣早就习惯了自己这个好友的一贯作风,也不生气,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得满面春风:“哪有什么妖风吹得动我,倒是你这酒香勾人,比南玉阁那香风也不差。”
南玉阁,帝都新兴的一家倌馆,这人倒是拿酒馆比勾栏,口无遮拦,没的规矩。裴茗轩不顾仪态白他一眼,楚泽鸣反而笑得更欢。裴茗轩见说不过他,失了兴趣,抬眼看着楚泽鸣身后,一群熟面孔里混进去一个瞧着眼生面熟的,瘦瘦小小的少年畏畏缩缩和一帮仆役站在一处,身上衣服还算干净,宫里的样式,瞧着有些年头,就是眼睛里的东西不大规矩,但那和他关系不大。“这是谁,泽鸣你新换了个小的?”
“用惯了的人哪有平白无故换了的,这是我弟弟,没个名字的小十二。”楚泽鸣转头抬手,有人下去传菜,那少年似乎没想到话题会转到他身上,脸上略显诧异,语气却波澜不惊:“太子皇兄,我叫青珏,楚青珏”
“不是说你没有名字,是你在上面那位眼里没有名字。”裴茗轩满不在乎的提点了一嘴,仔细看了看楚青珏的样貌,笑了起来:“倒是生得一副好样貌,比楚泽鸣长的标致多了。”
似乎是没听过这种大不敬的话,楚青珏低着头畏畏缩缩不敢应声,倒是楚泽鸣提起眼皮难得仔细瞧瞧自己这个弟弟,点了点头“确实长的不错。”
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裴茗轩刚要动筷,却听楚泽鸣补了一句“这人送你了,如何?”
饶是裴茗轩同他相识多年,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谁?”
“我这个相貌标致的弟弟。”楚泽鸣毫不避讳自己的想法,或者说这个包厢里,没人值得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避讳对方“与其这副样貌哪天被陛下记住名字,倒不如索性病死,送你做个顺水人情。”
言下之意,竟是因为裴茗轩那一句话对这楚青珏起了杀心,要防患于未然。
裴茗轩先是一怔,随即眼前浮现出少年那双暗藏野心的眼睛,不由得自嘲一笑,他在这京城大隐隐于市,倒是忘了楚泽鸣何许人也,自己第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东西,对方哪有不知情的道理。
不过楚青珏既然名不见经传,想来是一无母族扶持,二未及冠尚无功绩傍身,现在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总比等对方及冠后落个手足相残的名声要好。
楚泽鸣汲汲营营多年在京城势力早已盘根错节,羽翼已丰没必要亲自下场,但以对方的谨慎想必是留不得此人,但若无他今日无心之言,这楚青珏死期也未必如此之早。
思绪千转,回神也不过筷子轻点瓷碗一瞬“那就留在我这里,当个书童如何?”
楚泽鸣倒是不意外裴茗轩要留这楚青珏一命,只是点点头,一句“可惜了这宫闱春深。”便轻描淡写揭过话题,转而聊起了些街巷传言,语气颇为放松自如。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马鞭轻扬,那华贵的马车慢悠悠辗着轮子离开,只留下不知所措的楚青珏视线定在地面,神色复杂。
“楚泽鸣不在,你倒是装也不装了。”裴茗轩摇摇头,这种心计,也就是被清理得早,如若还在宫中,只怕也等不得楚泽鸣亲自动手便不知死在哪个角落枯井了。
不复方才唯唯诺诺老老实实的模样,少年虽说规规矩矩站在那里,眼睛却不老实的上下打量着裴茗轩,不像是那些官员权衡价值仿佛扫视一件货物的眼神,反倒像是见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我以为,能和楚泽鸣做朋友还不被猜忌的人,会是一个心机深沉的聪明人。”
“你的意思是我不聪明咯?”裴茗轩倒是也不在乎这人不守规矩的模样,反而看的稀奇“你就不怕我一句话告诉楚泽鸣,或者干脆让你死在这满云坊?”
“真死假死都一样。只是没想到真能见到裴先生。”楚青珏听出对方莫名的纵容,虽然不知道裴茗轩留下自己是一时的兴趣还是什么,但他也跟着莫名兴奋起来,语气变得期待“如果能死在满云坊,裴先生会亲自动手吗?”
“当然……不会。我这人可最是心善,见不得有人死在我面前。”裴茗轩手指敲了敲杯沿,桌上的东西早已撤下换了一盘茶,愈发觉得这位“书童”十分有趣。
尤其是见到对方的眼睛一瞬间黯淡下去,却还悄悄地瞟着自己的衣角,像一条吃不到骨头的小狗。
“以后你的名字不能用了,‘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改叫江安怎么样?”裴茗轩思忖着,从《九歌》中断章取义一句,倒是希望这人真能“江水安流”。
楚青珏,现在应该叫江安,闻言眼睛一亮,“裴先生起的名字那当然是最好的。”
尤其这句的下一句更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撬动这块名动京城的木头。
裴茗轩倒是不知道面前的江安在想什么,见这人没什么意见,倒是稍稍心安。虽然一面之缘不见得对江安有多少感情,但好歹是楚泽鸣交给他亲自盯着的人,若是哪天捅了篓子,他也没脸见楚泽鸣了。
“走吧,回府。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倒是比你在宫中自在些。”裴茗轩手上茶水已凉,索性起身带着江安回去,让管家云叔带着他,他也放心。
要说这裴茗轩,就算是江安当初在宫中也有所耳闻。镇国将军府嫡次子,三年前险些三元及第,殿试却因相貌昳丽被圣上点做探花郎,于是负气决意不走仕途,反而从将军府迁出自落门户,在京城开了家酒坊,少年意气不镀乌纱,士农工商偏做末流,虽是因为镇国将军府正得盛宠并未被发落,但还是在京城传了一片唱衰之声。
将军府手握兵权,又是太子母家,当今中宫便是裴茗轩亲姑姑,如今再看那段往事,长子承爵次子从商,未免不是怕那功高盖主以暂避锋芒之举。
裴茗轩的马车不比太子那般华贵,内里也是物件齐全布局雅致。江安正一边站在裴茗轩身侧一边想着这些陈年旧事,耳边市井喧嚣渐渐淡下,鼻尖却突然闻到一点酒香气混着茶香,味道又像折柳点水般清浅,又似舌尖一点甜,勾的人平白有些馋。少年眼珠滴溜溜的转,最后定在了半靠在小桌上闭目养神的裴茗轩身上。
“不好好待着看我做什么。”裴茗轩眼睛还闭着,语气平淡,听在正做贼心虚的江安耳朵里却不亚于春日惊雷。
“先生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江安挪开视线,一边悄悄闻着那勾人酒香,一边不忘狡辩。
裴茗轩倒是没想出这些弯弯绕绕,只以为对方警惕自己,便开口解释了一句:“将军府凡男子必然要自小练武,武者内力对周围感知要敏锐许多。”
存了私心无理取闹指望着对方如满云坊那时一般多说几句,反倒是被这么板板正正一句解释堵的说不出话,倒是显得江安从深宫出来没见过世面。江·土狗·安还待多说几句,补救一下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形象,马车便已经悠悠停下,耳边传来车夫恭恭敬敬的一句:“主子,回府了。”
这破马车该快不快该慢不慢!
江安还在忿忿,裴茗轩已经一掀衣袍率先下了马车,他也只好跟上。管家云叔迎出来还未来得及开口,裴茗轩便已经简单交代几句,把江安交给了他。
可怜江安还来不及挣扎辩解,面前温润如玉的锦袍青年便换成了两鬓斑白的干练老者。
云叔挑剔的眼光四下打量着江安,看哪哪不满意。江安感觉自己像御膳房里一颗被挑剩下的白菜,浑身不自在,转头再看裴茗轩的方向,却已经连人家一点衣角都看不到了。
江安抬头望着云叔,对方声音中气十足:“就算是书童,公子身边怎能有这种弱不禁风的下人。既然公子把你交付于老夫,老夫必不负公子所托。”
等等,裴茗轩不就是让这老头安排自己住处和活计,什么弱不禁风什么不负公子所托,他要干什么?江安两眼一睁这才从心上人离开中回神反应过来些什么,拔腿要往裴茗轩离开的方向冲,却被云叔一把抓住了胳膊,云叔一脸孺子可教的模样:“身板是差了点,人倒是还挺积极,也算有点上进心。”
我去你的上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