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和姐姐猜测，那件真实事件里的主角，就是我们的亲生母亲。”
黎瑆和安玥的亲生母亲？！
墨佚二度震惊。
之前黎瑆和安玥讲述她们的身世时，提到过她们也在寻找生母，并已经有点苗头，但并没有向墨佚透露的意愿，因此她也就识相地没有追问。
“是什么事件？”墨佚扯了扯T恤的领口，努力平淡地询问。
接近十一月的温度，即使天气晴朗，只穿短袖仍然体感寒冷，因此黎瑆身着浅蓝色长袖卫衣，墨佚在白色短袖T恤外加了一件稍长的黑衬衣。
两人踱步在布满绿荫的人行道上，黎瑆娓娓道来。
“从小我和姐姐就有两个妈妈，这和其她人很不一样。妈妈和麻麻坚定地告诉我们，我们是她们亲生的孩子，即使我们和她们在面貌上没有相似之处。
“我们也曾怀疑我们是否是被收养的，但并没有丝毫证据。直到这个暑假的最后一天。
“我和姐姐意外在一张陈年报纸上看见一篇报道。”
暑假最后一天？……墨佚恍惚地想起，那天姐妹俩第一次同时出现在图书馆，并且表情严肃——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那篇报道里的事情发生在X市的另一端，事件的主角是王女士。她自述，在两年前，即07年中秋节，她被拐卖到山里的落后村落。”
墨佚义愤填膺脱口而出：“这群该死的拐卖犯。”
“就是嘛，这群千刀万剐的人贩子。不过，这群人贩子这次算是踢到了铁板。”
“什么意思？”
“等会就会讲到，先听我说。报道中王女士自述，她原本的家庭在一个农村，她丈夫想让她一直生，直到生出儿子。
“或许很奇怪，但王女士当时的想法是：如果能够生下更多女孩，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算不算一种很伟大的想法？墨佚没空细究，继续聆听黎瑆讲述。
“只是据她说，她于04年和05年生下的两个女儿都夭折了。随后……
“随后还没怀上第三个孩子，她就手刃了她丈夫，然后逃走了。”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墨佚瞠目结舌。
黎瑆微微颔首。
“报道里王女士说她在中秋节逃到了城里，想去自首，却不慎被拐走。
“随后就像我刚刚说的，人贩子没想到牠们惹了一个毫无留念的人。
“王女士联合其余几名被拐妇女手刃了这些祸害里的一部分，将另一部分交与司法处理，同时她和那几名手上沾了血的女人也自首。
“那些拐卖犯交代了许多‘买家’所在的山村的地址，因此又解救了几百名已被拐的女性。”
惊世骇俗！墨佚打心底佩服这群女人的勇气和力量。于理她们夺人性命不对，但于情，除去这群吃女人的蛀虫实在大快人心。
“这就是她的事迹。无论她是否是我的亲生母亲，我都敬佩她的勇气。”
墨佚在脑中飞快地组织着语言，最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夸奖：“很勇敢，很厉害，值得敬佩。”
黎瑆沉沉地点头，长呼出一口气。
“但她自始至终没有正面提到过我和姐姐，所以我们根本无法确认。
“目前唯一的证据是，据一位被解救妇女所说，王女士有蓝得像天空的眼眸、两个酒窝、粗粗的点眉、锐利的虎牙。”
因为去自首时，伍女士笑意满满，毫无后悔自责，这让她对王女士的脸印象深刻。”
这些特征几乎和黎瑆和安玥一模一样。
“然而这个证据太过片面，仅凭这个根本无法确认。不过……
“我想，妈妈们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所以我和姐姐在计划，等寒假时，向妈妈们求证。
“那么，”黎瑆缓缓抬眸，“佚，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吗？”
她的目光如炬，完全与墨佚的灰紫色眼眸融合。
墨佚左手握拳放于胸口，语气恳切：
“我愿意。”
因为这件事的意义非同凡响。
墨佚甚至没注意到，她的拳头在颤抖——准确来说，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黎瑆再次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呼出，面色凝重，语调比刚才还要深沉。
“我曾苦苦纠结，如果她当真是我的生母，她对我和姐姐的看法会是什么？会支持我们如此平淡地活下去吗？”
黎瑆的眼眸里有情绪在剧烈闪动，那些情绪像水波一样，扩散到墨佚眸中。
这次，墨佚的安慰话语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认为，她会希望你们能好好活下去，就当继承她的意志。”
黎瑆微微一笑。
“学姐的回答，和姐姐很像。
“姐姐也告诉我，没必要纠结这些。我们只需要继承她的反抗精神，勇敢地活下去。”
涟漪散尽，柔和的水面却透出金刚石的坚决。
“我和安玥会陪着你。”墨佚坚定地拍了拍黎瑆的肩膀。
黎瑆微微颔首，沉默下来。
墨佚也跟着沉寂，她在缅怀伍女士，同时仔细消化刚刚接受的信息。
——
四点过接近五点，两人早早地在图书馆附近吃完晚饭，便准备回校。
刚刚在图书馆，黎瑆左手手背不慎磕碰到一处锐利的柜角，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和一片淤青。
此刻黎瑆再次轻抚那个伤口。
“还疼吗？”墨佚关切地询问。
“还好啦，这点疼痛哪里足够打倒我！”
“嗯，那很棒。”
“这么浅的话，应该不会留疤吧……”
“嗯。”
闷声应下后，墨佚想起她右肩后方的疤痕。要告诉黎瑆吗？但黎瑆并没有询问自己的事情，还是不开口比较好？
但心有灵犀一般，黎瑆马上就问起：“学姐身上有疤吗？”
“嗯？怎么突然问这个……”
“嘿嘿，只是好奇啦，”黎瑆将卫衣的领子轻轻拉下，“这是小时候不小心被玻璃划到的。”
往黎瑆指的地方细看，一条浅色疤痕位于左侧锁骨末端下方。
“很疼吧？还有缝合痕迹……”墨佚心疼得微微皱眉。
“太调皮了嘛……”黎瑆笑着，揪住卫衣的领子边抖抖，再次将疤痕遮住，“但疤痕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为什么？”
“学姐想，如果把身体比喻成一张白纸，那么疤痕像什么呢？”
“白纸？嗯……能在白纸上留下痕迹的……是笔迹？”
“没错！当我们看见这痕迹，就会回想起它代表的故事，就会警醒自己，避免受到同样的伤害，岂不是很有趣？……啊，当然，我并不赞同主动受伤。”
“很有意思的想法啊。就像是无意留下的日记？调皮也好痛苦也罢，疤痕只是无声地记录，无声地提醒你，曾经受过伤……而且是独属个人的日记，只有特定的人能够读懂……有趣……”
黎瑆重重地点头表示赞赏。
“呃……至于疤痕……”墨佚吞吞吐吐地开口，“我也有，在右肩后方……”
墨佚抬起左手，隔着布料摩擦疤痕。
“那它记录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嗯……我组织一下语言……大概，小时候我爹经常酗酒然后砸东西，后来有一次牠甚至想打我妈，被我拉住，然后我被踹飞，右后肩就在钉子上刮了这么一道。
“当然，后来那畜牲遭报应死了。”
黎瑆微微点着头：“就是说，原来它是一枚勋章，记录着学姐的勇敢？”
“不，”墨佚双臂自然下垂，紧紧握拳，“对我来说是烙印。
“那种保护不了妈妈的无助感，通过疤痕深深烙在了我的心中，我会永远以此警醒自己，往前走，走到能保护所爱之人的地方。”
黎瑆没再回答，只是轻抚墨佚方才摩擦的地方——那块疤痕所在的地方。
随后两人保持了一小会的沉默。
“说起来，学姐，鲤鱼学姐有没有找你倾诉过，她对苏础学姐的看法？”
墨佚恍惚了一瞬才想到，是黎瑆的声音，是黎瑆在讲话。
“咦……没有……”
“诶，居然没有吗……”
“那她找你谈过？”
黎瑆点点头。
“时间是开学第三周的周三，鲤鱼学姐告诉我，她觉得苏础学姐其实并不如表面上那般正直和‘嫉恶如仇’。”
黎瑆仔细回忆了起来，语气柔和地叙述风旅云的话，墨佚则仔细聆听对方的讲述。
……原来风旅云早就谋划好了一切？
可她的计划，真的能成功吗？
谁知，当两人再次从那条近路小巷经过时，巷子里传来交谈声，让墨佚和黎瑆默契地趴在墙根，偷摸聆听里面的动静。
“……为什么一直心不在焉呢？连猫猫也不能让苏础开心一点？”是风旅云略带焦急的声音。
隔了好几秒，才传来苏础的回答。
“没什么。”
“但苏础的表情不对劲。我猜不出有什么事情能把完美无缺的苏础打击成这副模样。”
墨佚看不见苏础，自然也看不到所谓的“这副模样”是哪幅模样。
“……够了。不要装作你很了解我。”苏础的语调很重，偏向警告。
“嗯哼，但我可以比现在更了解你。”风旅云的声音不卑不亢，不急不缓。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苏础似乎不为所动。
“苏础不觉得我的利用价值很高吗？”
这幅语调上扬的语气，让墨佚的脑中自动浮现风旅云自信满满的微笑。
“高在哪。”
“高在……”她的语气忽地严肃，“苏础，我们是一种人。”
或许是她语气难得正经，吊起了苏础的好奇心：“哪种人。”
“以自我为中心，利用摆布别人的人。”风旅云的语气又再次变得轻松。
“那又如何？”
“嗯……我觉得嘛……苏础，是在利用我，追随姐姐的步伐吧？”风旅云语气愉悦地、毫不在乎地扔出一颗炸弹。
“你！”苏础瞬间暴起，随后又渐渐冷静，“你听谁说的？”
“我自己猜的，但根据你刚刚的反应……”
两人的距离似乎在缩短，苏础的警惕心猛然吊起。
“我猜对了。”
“……混账。”苏础咬牙切齿，语气鄙夷。
“这位同学，对学生会主席这样说话，是否有损您高贵的优等生身份？”
“什么身份关我屁事。”
“那，我的身份还有：高中部心理社社长、初2020届7班班长、高2023届1班班长、花花的朋友、苏础讨厌的人——你想和哪个对话呢？”
“你以为自己多重人格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讨厌我哪个身份。”
“你好对症下药？”
“是啊。”
“……那好，我告诉你，”一阵拉扯声传来，似乎是风旅云被抵到了墙上，
“我讨厌的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的自信，你越靠近我我就越讨厌，凭什么认定我一定会对你有感情，一想到你的行为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就恶心死了，我不想跟你有牵扯，所以请你牠爹的尊重我，懂了吗？”
“嗯，可是嘛……”风旅云的语气冷静得可怕，“君子论迹不论心，况且——如果我甘愿做你的工具，当真能帮你追上苏研姐呢？”
短暂的沉默。
“……口说无凭，我怎么知道真的假的。”
“时间会证明，但前提是你得给我时间。”
空气中只剩下风旅云逗弄猫猫的声音。
墨佚内心波涛汹涌。
因为苏础刚刚的那一大段输出，风旅云在最初制定计划时就想到了。
等待几分钟后，墨佚刚想问黎瑆要不要走了，苏础淡漠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关于刚刚我心不在焉的原因，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
“诶，要先走了吗？”风旅云问道。
闻言，墨佚和黎瑆慌忙藏到附近的垃圾车后。
“嗯，我还没吃饭。”苏础回答。
“那下次我把约定的时间定晚一点。”
“不干事。”苏础坚实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几分钟过去，动静彻底消失之后，墨佚才敢悄咪咪探头。
随后就对上一双浅青色的眼眸。
——那是刚出巷子的风旅云。
两人大眼瞪小眼，足足三秒。
风旅云很是诧异，往墨佚的方向大步走来。
“闪电侠，你怎么躲在这……咦，还有星星？”
“我，我们刚刚什么都没听见！”墨佚直接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
风旅云的表情由疑惑转为嗤笑。
“这样么。那得再次拜托你们不要传出去了。”
“当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黎瑆笑盈盈地回答。
——
三人一起回校，途中风旅云只是和墨佚、黎瑆闲聊着，绝口不提刚刚的事件。
到达宿舍时，离晚自习开始只剩半小时，墨佚收拾好书包，就忙忙碌碌和安玥一起回教室。
晚自习第三节，墨佚正聚精会神奋笔疾书。
她将书签挪到后面几页——江芷郁最终还是给每个参与了艺术节表演的同学一份树叶书签，虽然她当时的表情看起来很肉痛，很想砍了风旅云。
“啊球——”
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在墨佚后边响起，打断了她认真的思考。
安玥着凉了？
最近早晚温差大，又是流感高发期，稍有不慎就很容易着凉感冒。
下课时，安玥喝了一罐藿香正气水，又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热水，却还是时不时吸吸鼻子，于是她只能戴上口罩。
“怎么突然感冒了？”墨佚询问。
“害，昨天早上穿少了冷到了，昨晚就有点流鼻子了……不过是轻感冒，不干事。”安玥耸肩。
因为鼻子堵，她的声音闷闷的。
“嘿，这位同学，需要帮助吗？”
一阵更沉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两人转头望去。
此人……穿着大白褂，戴着防毒面具，左手捧着阿司匹林，右手捏着瓶酒精喷雾。
……听音色应该是风旅云，但她为什么会穿成这样啊！？
“哟，解锁新皮肤。”安玥饶有兴趣地点点头。
“鱼子，你那不够专业！”
此时另一位穿着防辐射服，同样戴着防毒面具，手上拿着体温枪的同学出现在墨佚身后，忽地出声吓她一大跳。
原来是元祈……墨佚松了一口气。
这两人约好的吗？
……但这么有趣的事情，好想加入。
“反正这些都只是艺术节表演的道具嘛。”风旅云把酒精喷雾放到安玥桌上，摘下防毒面具，笑呵呵地说。
“艺术节表演？”墨佚随口问道。
“嗯哼。高二的艺术节不是今晚么。某个学姐，她们班的节目是关于对抗疫情的，所以委托了我帮她们租服装，刚刚表演完呢，所以这些服装自然就还到我这来了。”
“这样啊。”墨佚说着，收回放在风旅云身上的目光，再次望向安玥，才发现她已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
安玥和江芷郁，可谓是两大“睡神”，睡眠质量如出一辙，天打雷劈地动山摇海枯石烂也叫不醒她们。
当然，上课铃可以。
“就这样睡着了？不怕感冒加重啊。”墨佚从箱子里翻出自己的小毯子，给安玥盖了个严实。
风旅云将那些道具服装脱下，放回大纸箱中，随后就跟着元祈奔出教室玩去了。
真有活力。墨佚感叹着，把目光落在前排苏础不动如山的背影上，不禁佩服她的定力。
——
天气转凉，需要穿两件长袖才不会感到寒冷。
因此今早出门锻炼时，苏础、墨佚和风旅云三人，都穿着长袖内衬加外套。
如同以往，风旅云围着苏础“嘘寒问暖”，但后者的冷淡态度似乎有所松动。
可自从昨天黎瑆告诉了自己，风旅云的真实想法后，墨佚开始挖掘一些有用没用的点。
比如，风旅云的橙色领结永远扎在胸前，平整体面。
风旅云和苏础并肩走时，总是保持约半米的距离。
风旅云的笑容细品起来别有意味。
风旅云和苏础说话时，似乎总会微微弯腰，使两人平视。
风旅云有时会主动和墨佚搭话，留苏础独自思考。
风旅云在刻意做一些表明情绪的肢体动作。
风旅云几乎不谈论她自己，却句句不离苏础。
苏础跑完，正在做拉伸时，风旅云端着三人的外套，贴心地提醒墨佚和苏础。
“赶紧穿上外套吧，别着凉了。”
“谢谢……”墨佚接过外套。
“嗯。”苏础也拿回外套。当她披上外套，想从兜里摸出纸巾擦汗时，却摸出几颗橘味糖果。
之前，苏础都会将这些糖果塞回风旅云手中以示拒绝。
这次，她却不动声色地将它们揣回兜里。
风旅云拿起自己放在地上的几瓶饮料。
“这些运动饮料经过了稀释，浓度很适合运动后喝。“
苏础接过，呡一小口。
浅尝辄止的原因只是剧烈运动后不能一次性大量补水。
因为在以往，这些风旅云献的殷勤，苏础看都不会看一眼。
望着苏础的侧脸，墨佚又回想起风旅云对苏础的解析。自己对苏础的了解非常肤浅，可以说只是苏础的追随者。
就像每个早晨，自己遥望着苏础的背影，却从未和她并肩奔跑过一样。
其实风旅云也没追上过。但她似乎是苏础的支持者，且乐在其中。
无时无刻不准备着橘味糖果和运动饮料，准备好纸巾和创可贴，甚至随身携带葡萄糖和75％浓度酒精。
如此想来，风旅云确实有在悄悄奉献她的好意。即使那些付出在苏础眼里跟以往没有任何区别，她也不会因此感动。
但风旅云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谁知道未来会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