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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7

    我诧异回头,顺着纪乐的目光去寻,他正盯着那张被风吹动的照片,没等我看懂他的意思,转头间纪乐蹲下身,挪开颜料盒等一应物什,将那照片也随手放在一旁,完全忘了照片会被风吹走这件事。

    他伸手拍了拍墓碑下的黑色理石板,发出几声细不可闻的响动。

    其他位置的理石缝都用胶粘牢,有的甚至还因为做工粗糙露出已经脏了的胶水印痕,唯有墓碑下的一块板子干净如新,我仔细回想了一遍,方才纪乐只擦了墓碑,靠近地面的台子好像没有动过。

    我立马凑到他身边去,两个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心里有了差不多的答案,在我的注视下纪乐挪开那块理石板,果然后头并非是实心,就算有人发现这块板是活动的也只会觉得这墓碑待修缮,并不会认为有什么猫腻。

    纪乐把手伸了进去,摸了两下测了测这空间的大小,只能放下一本不太大的书,他蹲着拿起刚拆下的理石板仔细端详,上头没有胶痕。

    就算我俩都觉得其中必有古怪,可又说不清楚到底哪里怪,直到一个黑影从眼前飞快闪过,茂密的灌木和松柏遮住那人的大部分,我依稀瞧见是个并不壮实的男人,圆圆的脑袋短短的头发,身高大概一米七五左右。

    我真的受够了!

    我倒是要看看赵志刚到底打什么算盘!是想要纪乐死,还是受了谁的指使,这辈子都要像诅咒一般萦绕在纪家人周围,我要问问他,怎么样他才能放过纪乐,是要钱,还是要命?!

    我没有犹豫,起身向那黑影追去,一边跑一边回头朝纪乐大喊:“给你舅舅打电话,打不通,就打给朴阿姨!”

    纪乐伸手拉我,却扑了个空。

    黑影往山上跑,山的背阴面并没有划给公墓,一直也没有被开发,散落着三三两两的荒坟,早已没什么人来,地上没了路,只能见缝落脚,穿林追去。

    灌木杂草伸出枝丫拦住去路,我早已血气上头顾不上那许多,并没太注意被树枝划了几次,只觉得身上跑得燥热,胸前起伏相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到最后我尽量最大口呼吸喘气还是觉得氧气稀薄,黑影如鬼魅一般越飘越远,我却越跑越觉着悲伤,一边跑竟一边流出泪。

    “赵志刚!你不要跑!”愤怒如野兽一般在我的身体里嘶吼着,现实却是我永远不可能超出人体极限,上演电视剧里普通人转瞬变成超级英雄的戏码,奔跑已经使我耗尽了气力。

    “混蛋!你怎么不去死!”我气弱怒骂,大概在别人听起来像是寻常嗔怪,但我已经尽全力了,甚至怪起自己的腿,怎么不能再快点儿?!

    我想要戳破赵志刚的阴谋,几次擦肩而过难道只是巧合吗?还是赵志刚从出狱之后就一直监视着纪乐?赵志刚是不是碰过纪书君的墓碑?纪家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一个个问题在我脑海中旋转,我自己也就势坠进迷雾中寻不到出路。

    这些问题只有赵志刚知道答案。

    我知道纪乐一直在身后追我,也一直大声喊我的名字,可当我再也跑不动,也认清了自己追不上那黑影的事实时,周身只有看不见尽头的树林,却没发现纪乐的身影。

    青翠到苍绿,嫩黄与墨紫,淡蓝夹着深粉,像是砸了手里的调色盘,大自然把所有颜色混杂起来,转头时,一根根笔直的树干就像是围着我转圈,相似又不同,夏日的山里并不热,甚至吹来缕缕林风,凉意顺着我身上的汗珠传递,直到递进我的心坎儿里。

    万籁俱寂,我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秋荻!”

    “王秋荻!”

    “你回来!”

    “我叫你回来!”

    原来脚踩在杂草上的声音是如此清脆悦耳,在那一声声咔吧之中,夹着我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林中的风,以及纪乐发疯似的喊叫,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听得出有些生气了,但还带着点儿要哭的尾音。

    我一步步往回走,手按在装着弹簧刀的衣兜上,方才怒气上头,甚至想跟赵志刚鱼死网破,人总是会给自己找借口,哪怕再不符合逻辑的想法也要找一个合理的解释说服自己,回到纪乐身边这一路,我想了一万种解释,自己为什么不顾一切奔向赵志刚。

    那年夏天的事总需要画上一个句号。

    我虽向往阳光,但一直生活在黑暗里,我如何证明阳光一定存在呢?假如我能找到赵志刚,就能知晓一切真相。

    我继续顺着声音继续走,直到发现纪乐掉进一个大坑里,只剩上半身还露在外头,顾不了许多,径直奔向他,我心里想的是怎么救他上来,谁晓得刚一见到我纪乐就像是斗牛场里的牛一样脾气大得很。

    “你疯了吗?!你追他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一旦赵志刚跟你一样发了疯不要命怎么办?!难道你要我像看见我妈的尸体一样再痛苦一遍,却什么都没办法为她做吗?!王秋荻,你做事之前能不能考虑一下我?我可以去死,但你不行!”他怒气冲天,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了许多,完全没在意他自己还在坑里。

    “可是我们除了自己谁都指望不上!报警没证据,我能怎么办?”我试图为自己的冲动开脱,“我觉得我们就像是院子里被蒙住眼睛拉磨的驴,什么都搞不清楚,一味在原地转圈,我们要转多久?等赵志刚找上门来再伤害你一次吗?!你要我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不做吗?!”

    “那你想怎么样?!给那个人渣陪葬吗?!他不配!我要赵志刚死,但代价绝对不能是你!脱离了本质,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是无用功!”纪乐瞪着一双眼怒问,“我想问问你,你究竟有没有一时一刻觉得我对你是重要的?!”

    “怎么会不重要?!不重要我陪你去什么清岭,找什么赵志刚?!你以为你是什么阿猫阿狗蹭蹭我裤脚我就会捡你回家吗?!我做这些只因为你是纪乐!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纪乐!我希望我们都能有以后,而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妄想!任何人都不能破坏我规划好的未来,你也不行!”我大声发泄,林中鸟应声而飞,几次起落伴着风声和我的哭腔。

    纪乐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悲伤,他起了高调,却慢慢落下,“既然如此,你就给我好好的活着,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谈以后,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你跟我不一样。”他低下头,面前是被手掌压趴了的一众杂草,目光无处安置。

    这句话似曾相识,隔着网线的三年里我好像也听他这么对我说过,那大概是我父母各自举办完婚礼之后,除夕夜我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就着别人燃放的七彩烟花喝了一大碗紫菜疙瘩汤,做时放多了盐,齁得我直掉眼泪,想去倒碗水喝,却又发现暖壶里的水倒出来左等右等还是不愿意凉,我心里更难受了。

    我还记得那天一个人在家,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我把声音调得很大,听着电视里一家人欢欢喜喜包饺子,而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表情木讷,目光落在漆黑遥远的天际,望着一朵又一朵闪耀的星火升起又落下,盛放后的烟花向大地撒下星屑。

    楼下孩童的嬉笑声一遍遍刺着我的心,我像是被夺了魄,披上衣服往楼顶上疯跑,气喘吁吁吐出一阵又一阵的白烟,脚不受控制挪到楼顶的边缘,我站在顶上往下望,好巧不巧看见一家三口在楼底下放烟花,旁边停了一辆敞着后备箱的黑色的轿车,小男孩大概六七岁,手里握着摔炮往地上啪叽啪叽丢个不停。

    这场面我很熟悉,那也是曾经的我。

    有一种烟花点燃后会嗖一下贴着地跑,还记得小时候这种烟花很贵,王学儒有一年给我买了好几个,我喜欢,却又因为胆子小不敢放,就让王学儒点火,我躲在妈妈身后看,只是没想到那东西点燃后怎么就朝着我飞过来,吓得我满地跑,哭着要回家。

    我陷在回忆里,如果当时就那么跳下去,那男孩儿大概这辈子都不想下楼放烟花了吧?兴许连年都不想过了,如果他爸妈日后也离了婚,连这一点点美好的回忆都被我破坏了,从这儿跳下去血甚至有可能溅在他身上,我站在楼顶如此想,想着想着就把那男孩看成了幼时的自己,心里生了怜惜。

    当我终于从往事里将自己拔出来时,人已经坐回了家中的椅子,我打开电脑给纪乐发了一句话:我刚刚在楼顶看到有一家三口在楼下放烟花,真好,我都忘了上次放烟花是几年前,你在家放烟花了吗?

    但他回了我一个笑脸,就是那种很平凡普通的微笑,我以为他是嫌我烦,一下子伤心极了,紧接着电脑又滴滴响了一下,他竟问我问什么要在除夕夜登上楼顶。

    被看破伪装就像是在大街上没穿衣服跳舞,我一下子慌乱起来,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又告诉我别胡思乱想,南方的烟花更好看,放到天上有许多图案造型,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机会见识到美好的东西,还问我有没有看奥运会开幕式,有没有注意开幕式上的烟花。

    我同他说了那件被烟花追得哭着满地跑的糗事,之后话题被他扯了老远,仿佛这点不愉快已经随着楼下孩子的笑声飘到九霄云外。

    现在回头想,那时他想让我活着兴许并没多少真情实感,我之于他跟一段犯罪录像没什么区别,至于现在,我宁愿相信他是真的接受了我。

    “我跟你怎么不一样?一样!”我盯着还在坑里的纪乐逞强说。

    纪乐抬头看了一眼满脸倔强的我,无奈极了,便拿出一副你爱说啥说啥吧,反正他自己心里有数的表情。

    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蹲身下去扶他,这大坑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周遭长满了杂草,怪不得纪乐追我时没注意到,刚要拽他的胳膊,他却弯下身,深深埋着头,只朝我摆了摆手。

    我语气里带着点儿怨气说:“怎么?你还要在坑里站到发芽吗?”

    我粗心大意,还以为他在生我的气,纪乐手心里攥着野草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是……坟。”

    “坟?!”我惊诧尖叫道,顺着洞口往下看,里头黑漆漆一片。

    “棺材板快烂完了,没人照看维护,坟也就塌了。”他说。

    纪乐推开我的手,慢慢磨蹭着转身,屁股往坑边抬,我想帮他,等到的却是他刚微微一动就疼得浑身战栗。

    我手足无措,阳光被树遮挡,又被纪乐的身体挡住一部分,能照进坑里的本就不剩多少,我借着少得可怜的日光才看清了洞穴里的一些东西。

    腐烂的木头已经发黑,枯杂截断的树枝胡乱铺在坑底,还有一些泛黄的东西,一根根瞧着像是人骨,最后我的目光不得不聚焦在纪乐的腿上,撕破的裤脚,被木刺扎进肉里的小腿,鲜红的血竟成了这坑里最有生机的东西。

    我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纪乐挺身一把攥住我的上衣衣角,大声说:“小心!后面是石头,我就是为了躲那石块才掉进坑里的!”一句话说完,痛楚又打小腿处传来,他跟着一哆嗦,不得已松开手,就那么埋着头站了良久再难多说出一句话。

    我心里急,从他兜里掏出手机时几次没拿稳,站起身后高高举起对着太阳,沮丧说:“没信号。”

    强行给自己定了定神,眯起眼睛借着阳光望向山下,那些墓碑已经离我们很远,翻遍了衣兜,只找出一把弹簧刀瞧着像是工具,用刀切木头还不知道要切到猴年马月。

    我正如此想,他却趁着我思考间隙深呼吸憋了一口气,闭上眼,双手抱住腿往后用力一缩,随着动作一声低吼,骨节泛白十根手指恨不得抠进肉里。

    “我给120打电话!”见状我急切说。

    纪乐倒吸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止不住发颤,“不用打120,死不了人,你先下去,墓园里有信号,给朴阿姨打电话,舅舅我之前连打了几个他都没接,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我迟疑了,纪乐为了抚慰我尽力将五官舒展开,“放心吧,他大概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一见人就跑,必然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等他回过味儿来,我们要是还没走的话可能更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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