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野并没有坐上朴国辉的车,也没有回朴家,朴国辉一路开车一路流泪,除了吸鼻子的声音她什么都没对我说。
蔡锦文知道外头停着的车是朴国辉的,早先亲戚来看朴振华提了许多东西,诸如牛奶之类,蔡锦文全都装进了朴国辉的车里。
我当时已经上了楼,站在三楼看见朴国辉抱着蔡锦文身子不断耸动,哼哼唧唧的哭声随着夜风飘到楼上来。
蔡锦文的身体早已不如年轻时挺拔,一头白发也不愿意再染黑,站在朴国辉面前不断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如她小时候那样。
母女俩就这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朴国辉说她第二天还要上班,便没多做逗留,抹去脸上的泪,开车回出租屋。
我转回身,却仍旧站在阳台上,孤寂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我想着明天要去看纪乐,似乎又觉得好了一点儿,莫名朝着黑暗笑了笑,想象着这世上会有种虚无的东西在我看不见的维度,与我们处在同一片土地上,此时此刻也还我以微笑。
第二天早晨我在家里把纪乐的东西收拾了一番,还刻意装了一盒未开封的扑克,想着扑克花样多,总也玩不腻。
纪野和朴国辉都没能出现,我只好自己坐公交到县医院去,临走前蔡锦文装了一袋牛肉包子让我带过去给范昌盛和范波尝尝。
曾几何时我曾记得县医院里头看病的人很多,午餐时排队打饭的人排成了长龙,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在县医院也能体会到悠闲,走廊里不再有格外增加的病床,住院部甚至能瞧见三两间空屋,没有跑来跑去吃不上饭的医生护士,广河大概真的越来越空。
我敲了敲范波办公室的门,门并没有关严,轻轻一推吱悠悠打开一条缝,他正站在办公室桌子旁打电话,面色有些急躁,看见我来立马招了招手。
我把那袋牛肉包子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捂住话筒对我说:“清早护士查房的时候就没看见纪乐,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摇摇头。
“同病房的人说是有个人来看他,然后他就走了,你知不知道纪乐还认识什么人?比较亲近的。”范波追问。
我却依旧摇头。
范波很是担忧对着话筒那头的人说:“国辉,纪乐那孩子找你了吗?”很可惜,等来的并不是好消息,大概朴国辉也是十分茫然,范波只能把事情又复述了一遍,然后在失落中挂了电话。
纪乐除了我之外根本没什么朋友,我思索良久,心里有了个不好的念头,会不会是赵志刚?!冲着范波问了句:“来看他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范波寻思了一阵儿说:“男的,四五十岁吧,有点驼背。”
我转头就往办公室外头跑,丢下一句:“我去找他。”
去哪儿找?学校?老房子?还是那条小巷?心中如揣了一只惊雀,扑腾个不停,我只能祈祷来的人不是赵志刚,但很显然,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奔跑在广河县混一条条乱交织的马路上,当我回忆起多年前大雨里的奔逃,终于意识到如果纪乐不想被我找到,那些个我能想得起来的地方他都不会去,我渐渐觉得心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只得站在路边无助望着车流掀起一阵阵难闻的风从我身边刮过。
一只喜鹊从我身侧飞过,我停下脚步,定了定神,想起了昨日病房里的和平鸽,然后恍然大悟。
林海,他或许会去找林海,城北,我脑海里不断冒出这些个信息。
我记得我看过纪乐在日历上记录的所有内容,林海是在城北的一栋老小区跳的楼,那也是林海的家,附近大多是四层,只有一栋六层楼显得格外显眼。
当初林海跳楼之后整条街都变得萧条起来,那儿临着出城的国道,旧小区的岔路口原本还有不少乡下人进城卖菜,可惜走的人越来越多,没几年又开始旧房改造,时至今日还是半新半旧,要拆不拆的模样,当真没剩多少人气儿。
还没等我去到城北,公交车刚驶过市中心,警车排着队从一旁开过,我站起身趴在公交车上向外看,车辆飞驰一如寒风呼啸而过,良久,车队终于只剩下最后一辆,卡着十字路口的黄灯把其它所有车都甩在了身后。
我盯着那辆车的车尾,心里不免有些急躁,身旁的人不断议论,说城北该是出了什么事儿才会有这么多警车。
当公交车慢悠悠打开门,我急匆匆跑下车,奔向纪乐在日历上记下的旧小区,那些警车停在小区外,我心中生了些疑惑,难道他们不是为了纪乐的事情而来?没时间犹豫,趁着那些警察在一旁围成一圈讨论着些什么,我果断顺着小路钻进小区里。
飘摇的人影就像是一面旗,插在六层楼的楼顶无比显眼,我站在楼下抬头向上望,那里有两个人的人影。
起初还抱着一丝侥幸的我在确认了那就是赵志刚时,心里轰隆一声响,仿佛又把自己拉回了多年前的那场雨,雷照着我的脑袋劈下去,那种恐惧难以言说却充斥在身体的每一处、每一个细小毛孔。
避开阳光看见纪乐与赵志刚在顶层扭打起来,这次终于能名正言顺去找警察,不用被困在纪乐一直挂在嘴边的没证据上。
我有那么一刻庆幸,尤其是在带着警察往六层楼上跑时,仿佛那不是通向天台,而是一切的结束,是天堂的大门,只要推开就是一片光明。
推开金属门的第一眼,立刻从天堂掉落地狱,纪乐双手攥着赵志刚的双臂,挣扎因推门的吱嘎响声而暂停,就像是拍到一半的剧忽然喊了一声卡,赵志刚也跟着回头。
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我依旧没有如愿以偿看见恶魔,赵志刚只是一脸平静将纪乐压在身下,我有些恍惚,就像我之前一直想不通的,恶魔为什么总是能置身事外?为什么邪恶的人将自己伪装得如此普通?他们隐藏在我们忽视的角落里暗暗涌动,就像是平静海面下的漩涡,一旦靠近便会丧命。
纪乐那双眼尤其亮,他有些惊诧望着我,却并没有多少恐惧,仿佛跟赵志刚有关的一切他都早已知晓,唯有我是个不该出现的意外。
我望着他时有些迷惑,站在水泥平台上一口口喘着粗气,纪乐的病号服被拉下一半,我傻傻盯着,以为几年前的情景只要能与现在的重合就一定能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然而我错了,我狂奔向纪乐,一连串脚步声跟着从楼道里传来,接着推门踏上天台。
赵志刚忽然将纪乐整个人从地上提起来,又从兜里拿出水果刀,刀尖直抵在纪乐的脖子上,鲜红色随着刀锋一滴滴坠在地上摔碎,赵志刚大概未料到我会带着这么多人来,目光扫了一圈儿,却给人一种没睡醒的感觉,以至于让我有那么一瞬质疑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他吗?
警察从身后拉住我的衣服,不让我靠近,其中有人对赵志刚大声喊了一句:“不要动!放开那个孩子!”
他们不断尝试稳住赵志刚,说着不论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赵志刚却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后背靠在一处私自搭建的铁皮屋,赵志刚微微低下头,面不改色问纪乐:“你报警了?”
纪乐不回答,他便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纪乐听了嗤笑一声,“这些年你就一次都没梦到过我吗?我可是经常梦见你。”
赵志刚摇摇头,不知所谓似的斜眸看着纪乐的脸,面上甚至表露出些许无辜,“不就是那点事儿吗?我还以为你都忘了。”
“忘了?那些午夜梦回一遍又一遍的惊醒,难以抑制的头痛可停不下来的颤抖,是你用一句忘了就能回答的吗?我能忘吗?我敢忘吗?我觉得只要自己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你的脸,你竟然说就是那一点事情!”纪乐背对着他,被控制住头和脖子,但身体却在止不住颤抖,他红着眼,远比赵志刚更癫狂,仿佛他才是那个即将要犯罪的人,尤其是他发现赵志刚根本没觉得那是错。
他遭受的折磨、噩梦,一切的一切被人用轻飘飘的语气复述,随意敷衍了事,他愤怒、他觉得遭受了莫大的侮辱,然而对赵志刚来说却是不值一提,像是抬脚踩了下草坪。
加害者若是能共情,就不会成为加害者。
赵志刚被说得发懵,不像是辩解,而是很自然说出:“这么件小事儿你还抓着不放,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你怕什么?我又没病,你也死不了,之前那个都没像你这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要来找我的麻烦?如果不是有人偷偷透露给我你要报复我,我也不会来找你,我们好聚好散,反正当初也不是我要害你,我只是为了糊口,拿钱办事我总要讲道义,我不想杀人,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纪乐攥紧裤子,咽下一口气,尽量抚平颤抖着的声音,“道义?哪门子的道义?我要你在所有人面前承认那事儿是你做的,否则我死也会把你拉下水!你会是杀人犯,看见了吗?那边站着的都是警察!我已经不觉得活着有什么意思了。”
赵志刚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就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害林海?!既然是拿钱办事儿,林海和给你钱的人也有仇吗?!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纪乐一扭头,脖子上的划痕又长了几厘米,他完全没在意那把刀似的,双眸如鹰爪嵌入猎物的身体里一般死死盯着赵志刚。
赵志刚连忙缩了缩手,这下子摇头摇得很是决然,“那就是个错误,找错人了嘛,人家只给了我一张照片,我哪能一下子分清你们俩谁是谁,谁让你们两个长得那么像,但我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跟什么林海没关系,我不能再多说了,你能不能别把这事儿告诉警察,反正我看你活得好好的,也没啥事儿不是?我可不想继续进去蹲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