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说出我内心的最重要的内容,而是让它们如同空气飘荡在所有庞杂的之中,成为无形,它们是支撑着我的核心,一旦讲出,就等于献出一部分我自己。若是你非要问,我告诉你,我也只告诉你:我将一个人埋在了地下室里——这样的事,就算我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
想象当我走上街头,随意叫住一个人,对他说出,他会作何反应,若我执意拉着他去看,他跟着我去的可能又有多少。无法保证对方百分百会同意,哪怕呼唤着的人拥有对他最强大的吸引力,而我的确做不出这般轻率,这比推开门走到街头展示自己光滑的身体还要难。语言的吐露是最难。至少,这是我一直沉默的原因之一。当然我也曾多次想要对谁说出口,可始终都没能下定决心,我也曾幻想过,在一个平静到整个世界都仿佛进入安眠的夜晚,我将它说出,吵醒除了我和倾听对象(主要是我)外的一切,那时会有星星坠落,一颗又一颗,仿若一场大雨,洒满世界。
那时,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我不知道,或许,我是期待着的,靠着这份期待行走着,呼吸着,过着所谓日常的生活。
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夜晚会成为现实。
“我埋了一个人。在地下室里。”我说。
为了强调地点,我在中间停顿了,我是否希望他去寻找。
而他,注视着我。神情之中有过惊讶吗,我不知道,可能有过,也可能没有,我不能将我想象到的当作现实,也无法将眼睛未能捕捉到的强行加上。
总之,房间外的小厅上空荡荡,除了我和他,还有倒在地上的这个人,我坐在这个人的旁边,他已没有一丝威胁,我不关心他会不会醒,如果他睁开眼睛想要说话,我会等着他将话说完(也可能不会)然后用我手上的这根球棒再次将他打晕。
不管怎样,不管先前发生了什么,我都将话说出了口。我在等待,等着,有什么会发生吗,我满怀期待,也可能没有,
“这是……”我面前的人终于开口,他问我:“这,就是你最重要的?”
我没有试图理解他,只在沉默后点了一下头。为了让他看得清楚,我又点了一下,一共两次。
很快我就意识到,这个答案让他失望了,哪怕他想要隐藏。
事情发生在不知多久以前,我都记不清了,到底拉住了几次黑衣人的袖子也同样。
“你好,似乎有人跟着我。”
“你好,有人跟着我。”
“有人跟着我!”
“有谁在跟踪我……”
“谁?我去看看。”
“谁,是你认识的人人吗?”
“冷静,没事的。”
“我知道你,又是你。”
仿佛一个影子,在将我追逐,我模糊得知晓是谁,从那些夜晚的记忆中捞出来几个,我不知道那是谁,除非是鬼魅,才拥有这种不被发现的能力吧,不管我停在多少扇玻璃窗前观察,还是快速跑过一个转角后停下并等待,又或是悄悄拉开窗帘往外张望,始终没有发现那个人影,看到他的面容。
可以是所有人,可以是任何人,我看人时的视角都为之改变,在柔软而美丽之下存在着的,是否肮脏到同桥底下的河一般浑浊,在丑陋到似刚从泥土中挖掘出的粗糙中,又是否拥有最圣洁的心。我怀疑所有人,在灿烂的笑容后,在每一声问候中,什么都变得很不对劲。如同站在一根钢索之上,面对四面八方吹来的风。
他们是不是我隐藏着的,会在某个深夜悄悄打开地下室的门,将本放于楼梯上准备偷走的快递们洒落一地我。没有响起鸣笛声。当它们呼啸过窗外,我从来认为与自己无关,只当特定的人发现时,我才生出担忧与恐惧。无人理会,好在,无人理会,他们留下我的记录,给我一张名片,我去到后对上的是拿着笔记本问我是否能录音的人,我落荒而逃,连对方的面容都未看清。想看的,我见不到,隐藏在重重浓雾后,在被混泥土封印住的地下。偶尔,我会去到里面,鞋子踩过地毯,我假装想不起自己站在什么上面。
时间久了,我真的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身上很不痛快,也说不出是哪里难受,翻来覆去,偶尔一阵刺痛唤醒我,醒来,在漆黑的夜晚,我拉开窗帘,街头停着车,各种各样的颜色在浅灰色的天幕下都是同一种,昏黄的灯光则永远矗立,我在那里,看到过人影,隔着薄帘,有一瞬我想冲出去,我没有这么做,我停留在室内,踱步,拿起电话,踱步,拿着电话回到窗前。
什么都没有。
这些混淆了,将我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从线性变成一圈没有往复的循环,找不到开始,找不到结束,我被困在墙壁里,而我从未用力敲打,反倒让它继续被其他的盖住。厚厚的一层灰,恐惧与忧虑,事实成了幻想,幻想成了事实,听见的声音并非为假,我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但也顺手握住了一直放在床下却不曾用过的球棒。地板是冰凉的,我尽量躲过了先前碎落、还未打扫的灯屑,从卧室到廊上,从廊上到门边位置。
我没有听错,我站在梦里。
咔啦,咔啦,咔啦,咔咔啦。咔啦。
天晓得我怎么会这么做,没有拨打任何电话,也没有打开老旧的窗子从别的地方拿走。握着球棒的手心发汗,冰凉的风吹啊吹,我听不见自己的呼吸,挪动的脚趾靠近,我用一只手握住了门柄。
必须措手不及,才能一击必中。
我听见了人的惨叫,我没有看清就这样做了,一下,两下,警告的门铃就在手边,我竟没有按下。来人在反抗,在躲避,在转圈,没有逃走,想必他下定决心已久,这是一场殊死的搏斗,我必须胜利,我必须赢得机会,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狂暴,狂乱,狂喜,狂笑,在另一个人出现前,我没确定自己的心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只一昧发泄我自己,像追逐猎物的野生动物那般沉重呼吸,毛发乱披,一度失去的上风在新的人到之后又回到了我的身上,大约是其他人的出现叫准备完全的过于惊讶,以为真正能威胁到的来临,我的最后一棒就这样挥下,打在了他的脖子位置。他倒下了,悄无声息,我站着,气喘吁吁,新来的则仿佛散步归来,手中拿着一个袋子,上面写有便利店之名。
大概是我的邻居,大概,因为我们并未和彼此打过照面,我从未在乎。
我颤抖着靠在墙边,然后滑坐在地上,狼狈不堪。如果这两人彼此熟识,我知道我不会再有机会。陌生的邻居朝我走来,我不清楚他是否清楚发生了什么,他的脚步平稳,走到倒下的人旁边,低着头看他,又看向我,然后再看他。
“死了吗?”他说,声音平静。
我没有回答。
“要我帮你处理掉吗?”他又说。
我呆呆地望着他。
“给我你最重要的,作为交换。”他再次说道。
就是在这时,我不顾一切地开了口,我说:“我埋了一个人,在地下室里。”
好长啊。我以为很长,没想到才这么短,是否这一团浊气堆积得太久,如今有机会能被吐露,包含着的是所有等待的时光呢。
“这是……”他问:“你最重要的?”
你们知道,我点了两下头。
在沉默中,他朝我走来,略微倾身松了手,便利店的袋子掉进了我的怀里。
“里面可能有你需要的。”他说。
他拽住了耷拉在地上的腿,用一只手,将人拖进了楼梯间的黑暗处,另一只手朝我伸来。我愣了愣,看向球棒。
“要留着吗?”他问我。
我没有动作,他没有继续,走回了黑暗里。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关心,直到他再次回来,我都坐在房门外,怀里抱着袋子。中途,我可能睡着了,因为一眨眼就是天亮,我被蹲在我面前的人吓了一跳,就像踩空了台阶那样惊醒。
“回去吧。”他对我说。
我麻木地站了起来,嗫嚅嘴唇:“……”
“其他之后再说。”
我眨了眼睛,没有点头,递出袋子。
“你留着吧。”他说。
他看着我进了门,待我通过猫眼往外看,不见他了。
我浑浑噩噩,将袋子放到一边,走到沙发上,还没坐下又跑去了盥洗室,待水流洗干净身体,我没擦就往外走,这回去了卧室,浑身湿漉漉地往床上一倒。我闭上了眼睛,愤怒,悲伤,愤怒,悲伤,在闭上眼睛后雾般笼罩我,但所有的在醒来后就会消失掉吧。
脑袋昏沉的,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意外并不难受,就像卡在身体里的剑被拔出,不用拉开窗帘我也知道,太阳是那样明亮。尤其在见到装满了的便利店袋子时,心情愉悦起来。
有几分最后狂欢的意思,我拿起袋子,将它放在厨台上。里面什么都有,蔬菜和肉,水与零食,只有需要约会的人才会准备得如此充分,但哪怕是电影狂欢夜,通常也不会准备医疗用具吧。
我走到唱片机前,黑色上落了一层灰,我取下这张,放上另一张。多彩的音色,和我今日的心情一样。我在哼唱,我在跳舞,我没有忘记自己在做什么,拿出从未用过的新餐具,我久违地坐到桌边,吃下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我起身,将余下的另一半放进餐盒里。
意识到时,我已走到对面,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
一张纸条被放在蓝底白花的布制袋中:我拿走了你的秘密。
我去到了地下室。
我并非很久没有来到这里,而是时常推开这扇门,有时我甚至会打扫,却绕过最中间的这片,在这个一扇窗子都没有的封闭地方,灰尘日积月累,积成了一座小山,堆在了中间,好似一座坟墓。
这块墓消失了。
我坐在了地上,打开了小小的暗门。
里面放着的从来都是漂亮得不应存在于世上的生命,我从小时起就将它注视并端详,曾一度陶醉于它的美丽,想要将它拥抱在怀中,但某一个瞬间之后,我意识到了它的来路。这是一份罪恶。我厌恶它,我又以它为创作的源泉,鲜艳的红色遍布在我所有的作品里,我让它成为透明,成为深沉,明明起初并非如此,我却好像离不开它了。
被跟踪并非幻想,但在这一刻之前,我或许都以为痛苦是所有灵感的来源,这并非是真实。
我抱起这一捧淡黄色的花,让它落在我的怀里,轻而重,像是那个陌生人的发丝。
我哭了吗,我没有哭,我的心里依旧缠绕着一根又一根没有源头也不会结束的黑线,它永远不会消失么,谁知道呢,但我得以在这一瞬间呼吸得比以往稍微轻快些。复杂简单化了,缠绕着的念头短暂消失,不管它们曾经是如何追捕在我身后,至少在这一秒,我不摆脱掉了。
生活变得安全了不少,我依旧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但扮演的程度多少减弱,我依旧喝水、进食、沉睡,等待死亡。过了许久,对门也没有搬来邻居,我逐渐忘记了那个我不曾知晓包括名字所在的一切的人的面庞,唯有同样颜色的花,在我经过橱窗前,看到它在驻足摇曳。
这样,就很好。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