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宁渊拍着手从飞舟里面走了出来。
他慈爱的望向两个小辈,轻咳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二人情比金坚,那我便为你们赐……”
话还未说完,便被息闻尊者一把拉了过去。
息闻尊者道:“他二人虽然都出身于临渊皇室,但是仍是天玄宗的弟子,这事交由他们小辈自己来办便是,我们不要瞎掺和。”
风长澜笑了笑不语,手指捻过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之上,等着对面之人落子。
谢尘玉听着他们的话出了神,一杯茶水漫出来了还在倒,风长澜见状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茶壶,调侃道:“师弟,在想什么呢?这魂儿待会飞远了,师兄抓都抓不回来了。”
谢尘玉抬眸问道:“师兄记不记得玄明山的雪人?”
“嗯?”风长澜心下一惊,以为谢尘玉发现了他曾经带沈云舟偷偷上玄明山的事,他小师弟一向不喜欢外人打扰,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刚准备打马虎眼圆过去,怎料对方又自顾自的说道:“堆的真丑,一共七个巴掌大的雪人,我都有好好的收着。”
风长澜瞬间僵在了原地,谢尘玉已经知道了。
风长澜不由自主的望向沈云舟,沈云舟经此一事后元气大伤,九转轮回阵本来是他布下的,又由他亲自破了,此时沈云舟虚弱的靠在萧元敛的肩头。
考虑到飞舟上的几人都有伤,飞舟以平缓的速度行驶着,风吹起沈云舟额前的碎发,鲜红的发带随风飞扬,自由张扬,热烈不羁。
宁渊偏爱沈云舟并不单单因为沈云舟是嘉元帝沈元礼之子,而是他在沈云舟身上看到了张扬肆意的生命力,是身处绝境死战不退的倔强。
世人将沈云舟比作长渊宫的傲雪寒梅,这也并不算太全面,沈云舟身上不仅有临渊皇室之中,诗书礼仪浸润出的温柔,更有天玄宗一脉相承的苍生大义,万物悲悯之心。
他们都偏爱沈云舟,是因为沈云舟有让他们偏爱的资本,可惜了,情爱一事上终究有人会伤怀。
*
飞舟路过盛京城,沈云舟忍不住眺望繁华喧闹的街道。
风长澜放下手中的棋子,上前道:“你二位兄长甚是挂念你,前些日子还闹上天玄宗了,此番养好伤后应当回去探望他们。”
“好,给师尊添麻烦了,我替二位皇兄道声歉。”沈云舟道。
风长澜轻声笑了笑,“你二位兄长也是担心你,此事是为师考虑的不周,何必道歉。”
虽说拜入仙门要斩断尘缘,天玄宗在这类事情上却留于余地,在不影响修行的前提下允许涉足凡尘,沈云舟更是天玄宗的特例。
天玄宗与临渊皇室交好,沈云舟同样位高权重,如今又获封仙君之位,日后也不必受人管束了。
眼下祸乱已平息,沈云舟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茫然与无措,这一路以来他都在为魔气奔波劳累,竟从来没想过自己想要什么。
“师兄,在因何事烦心呢?”萧元敛见沈云舟神色不对,上前牵住了沈云舟的手。
沈云舟轻声道:“元敛,我总觉得这一世美好的都不真实了,都不想飞升上界了。”
萧元敛垂眸沉思,师兄莫非是放不下尘世中的亲人?
息闻给风长澜和谢尘玉一个眼神,风长澜便懂了,师尊这是又要训徒弟了,小师弟怕是又得挨一顿批。
风长澜犹豫不决的不想过去,这训徒弟好歹得回宗再训,还有一众小辈在呢,有点伤颜面呀。
息闻一眼便看出他心中所想,垂眸低声道:“你二人过来,我简单交代两句罢了,不日我便要回上界了。”
谢尘玉闻言也随风长澜一起走到了自家师尊跟前。
沈云舟很好奇息闻师祖他们在聊什么,可惜师尊设了结界,什么也听不到。
宁渊潇洒的一挥袖坐在了沈云舟的左侧,沈云舟有些意外,怎料宁渊笑道:“怎么了,小舟?我教予你的破阵之法可好使?”
沈云舟点了点头,随后又赶忙摇了摇头,他问出自己心中所惑:“宁前辈,魔君真的无法根除吗?”
宁渊道:“魔君与祟气同出一源,恶皆源自人心,生于六合之外,又处于五行之中,早与天道融合为此世间一体,是无法根除的。”
“我也尝试过,徒劳罢了,这世间的善恶存在便有它的意义,在宇宙运行之中便有它的规律,与其除去魔君,倒不如想办法拔除人心的恶念。”
“小舟,魔君并未成形,不足为惧,最大的恶皆源自人心,修士更应以身作则,不可为心魔所惑。”
沈云舟似懂非懂的回应道:“我明白了,前辈,我会将你的话牢记于心的。”
宁渊的这番话并不是说给沈云舟听的,沈云舟毕竟是他相处过五年的人,沈云舟的心性与品行压根不需要他费心。
这番话是说给萧元敛听的,作为沈云舟日后的道侣,动不动就以剑了结恩怨可不行,宁渊是在他们进入阵中不久才到的南洲,阵中的景象也看了个七七八八。
萧元敛这小子爱恨分明,喜欢就舍命相护,恨就拔剑相向,也不管什么师长尊卑了,一剑刺向谢尘玉的时候,那是半分情面也没留。
宁渊当时看了眼加持阵法息闻跟风长澜,二人同样知晓阵中的情景,脸色变的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面对这么惊险的一刻,息闻很快便平复了下来,淡然道:“长澜,你徒弟又要杀我徒弟。”
这一句话将能言善辩的云澜尊者整结巴了,当时的情形谁都能看出来,谢尘玉是被萧元敛连带着记恨上了,二人不仅仅是同宗门,还是师叔侄。
这个“不敬师长,以下犯上”的这口锅萧元敛背定了。
风长澜咬咬牙,无奈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是师尊的徒弟先伤我徒弟的。”
明明是谢尘玉先断沈云舟手臂在先,胸口挨了萧元敛这一剑倒也扯平了。
宁渊在一旁无奈的笑了笑,他可算知道沈云舟这没脸没皮的性子跟谁学的了,师门一脉单传的。
*
很快他们便到达了天玄宗,沈云舟拜见完一众长老宗主后便准备回一趟临渊皇宫,萧元敛被宗主他们留下来问话了。
沈云舟一路御风而行,到盛京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步入盛京城后,沈云舟收起了碧海剑,缓缓登上望仙台。
今日只是路过此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就很想上去看看,不为别的,只是单单想看一眼这凡尘人间。
望仙台极少会有人主动上去,能上去的也是些位高权重之中,沈云舟刚踏上台阶,便吸引了一小部分人的注意。
百姓们似乎没认出他,以为是哪家大臣官员家贪玩的小公子跑出来溜弯了,也没放在心上。
望仙台阶共九九八十一阶,沈云舟已经走了十步有余,回想起自己刚到这个世界的茫然与无措,如今也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仙君了。
沈云舟想到了白玉那只蠢猫了,虽然经常给他添麻烦,还很挑嘴,寻常的糕点都入不了它的眼,但是白玉在沈云舟心中依旧有一席之地,他们笑过闹过,一同度过了养伤时那段无聊寂寞的日子。
可惜了,白小少主是负责有担当又重情义的人,他也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猫,是幽冥皇室的继承人,可不能只做一只小小的灵宠,白玉将会是幽冥的王。
沈云舟已经走了二十多阶了,无意间抬头,望向了临春河畔。
临春河的水干涸了不少,河边的草不似春日那般有生机,寂寥的落叶随水流向不知名的远方,昭示着这一年结束了,轮回的终点叫冬天。
沈云舟想起春寒料峭时河边那个打捞布偶的黑衣人,心中莫名泛起几分苦涩,这种感觉就像是吃到那人送的青梅,一不小心吃到了烂的那一颗,如今却连嗔怪的资格都没有了。
盛世如故,风景依旧,故人不在。
裴忌是他的挚友,裴忌曾说过,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深思熟虑后选的路,谈不上什么亏欠不亏欠的。
沈云舟却十分自责,他觉得是自己连累了这位少年权臣,以裴忌的才智谋略,惊鸿五国都会向他抛出橄榄枝,绝对不会让此等人才被埋没。
可裴忌偏偏跟了自己,春和年间成了百姓口中邪帝的那只“走狗”,受尽了嘲讽羞辱,树敌无数,甚至是连累了整个裴家。
沈云舟每每想起那位少年权臣,总会想到长渊宫他给自己代笔批奏折的场景,裴忌对于朝堂权势纷争了然于心,又不失对百姓的善良慈悲之心,总能审时度势的给出最合适的策略。
权势只有交到这类人的手上,临渊的未来才会是一片光明。
可裴忌似乎并不喜欢权力,裴忌在意权势无非是为了自保和保护一下他这个根基不稳的新帝。
沈云舟想到故人旧事,眼里闪着细碎的水光,却是一滴泪也没落下,裴忌不喜欢他哭,裴忌说过,无论沈云舟是皇子还是帝王,他都不希望看到沈云舟掉眼泪,不然他会觉得自己无能。
因此,无论地宫的阵法再难,九幽冥火认主时再疼,身上受的伤再重,他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沈云舟停下了脚步,从灵戒之中取出一壶酒,这酒是盛京的名酒叫“当归”,味醇而不烈,他举起酒敬向裴府的方向,那里是裴府,也是青州的方向,是那人的故乡,也是那人的来处与归途。
“裴忌,如果有来世……那你欠我一次相逢。”说罢,将那壶酒一饮而尽,像是要吞尽所有的心酸情绪。
沈云舟觉得这不公平,自己两世的故事里有裴忌,裴忌一生不足四十岁,再怎么说也该有来世吧,再怎么说也应该见一面吧。
不论其他的,自己只是想单纯的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看着他作为一个平凡的人好好的生活,不再在朝堂的尔虞我斗中夹缝求生,不用再殚精竭虑的操心帝王与政事。
不过,倘若真见面了,自己又该以何种身份面对他,又该讲些什么呢?
前尘往事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执念自始至终放不下的只有自己罢了。
沈云舟不由得想,倘若时光重回到他们青州的那一日,他还会将裴忌拉上马车吗?
沈云舟自嘲的摇了摇头,恐怕不会了,他不会再将那位少年拉入这波澜的一生,在青州时裴忌表面是受他们欺负,实则是在韬光养晦,没有人能欺负到裴忌。
这么多年以来,裴忌一直以此为借口声称报恩入宫伴驾,沈云舟看破不说破,因为他也确实需要裴忌,裴忌也从未辜负他的期望。
哪有什么青州报恩之说,这一切不过是裴忌的心甘情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