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了几天,虽然腿脚酸软,成效却算显著。原本瘦弱虚浮的体质强健了些,行动逐渐轻快起来。师父觉得进展不错,在体术课中添上了拳法和剑术。
宋鸷在这几日的相处中,发现陆浮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实诚的弟子。即使要求严格,甚至再提升,也换不来她除了“嗯”以外的任何回答。他说,坚持不住可以停一停。通常只能换来一个茫然的眼神。直到他实在怕徒弟累得直不起身,严肃地暂停道,自己长久不做凡人,也不教导新弟子,不能及时发觉她可以训练的强度极限,叫她必要自己保重身体,陆浮沉默片刻,认真道:“我分不清是否不能再坚持。”
“是指不休息,再过一秒就会晕倒吗,可是停下,就不会累倒,所以怎么确定,”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条直线,“极限。”
汗水从额头落下,脖颈,肩膀,手臂,腰背。鬓角边的发丝蜷起粘在脸颊。宋鸷给她施了一个去尘诀,潮湿的发梢又轻盈着,被风吹起来。她不想劳烦施咒,说衣服脏了可以回舒光居换,但师父说会着凉。
下午打坐聚灵,起初坐不住,陆浮试图催眠自己正被石化,遗憾自己不是庭院中的一棵树,外观虽静,心却飘忽。然而半日半日坐下来,渐渐凝神,也恍惚一瞬间的功夫,两个时辰就过去了。这段时间,是她的一生中,第一次感到永恒和刹那的模糊。
睁眼见太阳西沉,是她回房的时候。天晴,又比起平常晚了些,风卷云舒,造型过后,夕阳最后扫上去一片铺天盖地的虾红色。暗面晕成灰紫,空余处烂漫鹅黄。
才刚从凝气中回神,有些恍然。原先在村里帮着父母下地农作,其实也不乏奇异的天象,不过基本上只能匆匆一瞥,再弯腰时无暇顾及霞光正照彻这片田地和她的背面。上了山,边修习边熟悉宗门内务,也少有空闲,故回忆上一次观天,要数到不知何年何月。
见她静静抬头,不知在想什么。宋鸷顺着看了一会儿,说带她看晚霞。
陆浮便颇有些期待地,准备跟在他身后。猜想是要换个地方,也许是未曾涉足的后山,或是哪座观景的高楼。不过宋鸷并没有踏出院子,而是令配剑半悬于空,让她先踩上去。也许路有些远吧,她照做。待其站稳,也跟着踏上剑身,只是分外轻盈,似乎只需站上脚尖一点,然后帮陆浮稳了稳身子,剑起,凌空直上。
她一瞬间感到的是巨大的风声,破空,心还在原地,身已拔高百米,还有无法呼吸的不适,看见地面霎那间拉远,发不出一点声音。御剑上升的时间很短,窒息感的持续很长。好像整个天坠地而来。而非她逆空向上。
有一瞬,恐惧急遽攥紧了整个心脏。不过很快,就被一片空白代替。绝没有这么高的观景台。要去哪里?
这是地面上横向而来的风破空时的体会吗。
这是再次能呼吸前她唯一的念头。
剑上升之初,宋鸷便给她打入一道灵力,护住心脉,稳定身躯。起初几秒难以忍受的不适渡过,除了耳边仍然伴有猎猎风声,其余感官都恢复正常,胸口窒息的压迫感消失,停滞的血液重新运转,发抖的双腿重新支撑住。
喘过几口气,心跳减速,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躯体,她开始关注四方的变化。现在的高度早已一览众山,房屋极小,视野极广,视线中央慢慢从四周开始结出一层薄薄的云气,此时剑速减缓,云层渐浓,最终,停于云上。
这么高啊。第一个感觉是什么呢?过去所见夕阳灿烂,是有云层、天空、太阳共绘,多彩辉映,热闹非凡。然而置身云上,却只见一望无际皆由云层铺满,像是凡间构成万物的厚土。只有目所能及最远处的云层边际,晕染上极浓极亮的一道光线。
阳光照不破云层。云晦暗,而且很冷。即使有灵力傍身,还是能感到高空正向她逼近的寒冷,从脚下顺剑而上。
宋鸷令剑慢慢向前。他们在移动,云层也在流动,除了云层边际的光线暗了一点点,一切都没有变化。
从广无边际走到广无边际,好像就这样在永无止尽的万古洪荒里,两个活人在不知所以地想要穿梭。
宋鸷说:“是不是和你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看了看踩着的剑,寻找正在移动的实感:“原本没有想过,但确实不太一样。”
“天上,有仙宫吗?”
“有,但不容易找到。也不是一定在你认为的天上,需要很多条件,”他站在陆浮身后,只能借着已经很是黯淡的夕阳看她的背影,“而且你看,在这种好像没有尽头的云海里跋涉,已经足够消磨好多年。”
云层边的最后一抹光亮熄灭下去,世界像陷入一个暗蓝色的陷阱里。他们对话的声音在无声无息的云层上前所未有地得清晰,没有山谷中碰壁回荡的绵长,而是由点扩散开,未知到哪里停止。
陆浮想到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为什么我们山门,叫不群山?”
宋鸷轻笑:“如果你和其他弟子一起上过长老的课,他们会告诉你。是因为,鸷鸟之不群,鸷是我的名字,我的山门自然就叫不群。而且这个意象很好。”
陆浮的后脑再次感到灵力的加持,听到一句:“晚上上面很冷,站稳了。”
剑似是飘然落下,这次返程她比刚才要适应得多,向落入夜色的山川田野,向着人间的灯光迸进,向她的家。风和来时一样砸在她的脸上,她却还是上扬出笑意。
直到脚踏实地的那一刻,无法控制地直接顺着坠意跌坐在地上。
“像一片落叶,或者破空而来的一阵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