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一枝终于挣脱他的手，微微抬起头：“蓝鹤中了毒？你为何要给他解药？”

    不但给他解药，还把天罗地网还回去。

    这实在不像林河所为。

    林河低头看着苏一枝的眼睛，那里清晰映出他的倒影。

    “我很讨厌唐岳那个人，但有一点他说得没错。那就是：凭什么？凭什么不是我们的错，却要让我们来承担？凭什么自诩公正慈悲的神界，也要分出三六九等，下等的，要去为了上等神所犯之错，受如此多的痛苦，就连想拒绝都不能？凭什么？”他伸出手，轻轻用指背碰了碰苏一枝的脸颊，“苏一枝，我会在那里等你。”

    “你是说，你要……？”苏一枝没有说出口，但两人都明白。

    林河想要反抗神界的不公。

    向蓝鹤示好，是因为蓝鹤天资高，息壤释出，灵气复苏之后，他很有可能是第一批飞升的人。

    想要干翻神界强权，需要帮手。

    只是，从修真界到仙界，再到神界，这中间得有多漫长的岁月，林河，当真能坚持等到蓝鹤，甚至等到她吗？

    他回归后，会不会只当凡间一切是场梦？

    她问了出来。

    林河笑了：“你是不是忘了，神界仙界凡界，时间是不一样的？虽不至于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那么夸张，但应该不至于需要等上万年。而且，我也不会只是等，我会尽量打好基础。哪里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有不公，就有反抗。再不济，我们在上面还有熟人呢，灵女不是在么，虽然她还在受罚。必要时，唐岳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可是为什么要给我两份解药？”苏一枝又问。

    林河嘴角忍不住翘得老高：“我留着又没用，都给你了。”

    两份解药，凝胶状，指甲片大小，乍看像鱼鳞，但漆黑暗沉。

    “要不要留一份给三枝？她万一误用了。”

    “不用，我早将毒蠓培育方法教给了她，假以时日，当她能自己培育出来时，自然也就知道如何制这解药。”

    “既然如此，解药制作并不是很难？那为何只有两份？”

    林河但笑不语。

    苏一枝又问：“要是三枝没悟出怎么做解药呢？不如你直接教给她。”

    林河微笑：“我觉得，不是太方便，还是她自己悟吧。她第一天上山你不是就说了么，她对丹药和用毒方面，都很有天分。”

    “好吧。”话似乎已经聊尽，苏一枝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然而又并不想开始。

    “开始吧。”林河说。

    他握住苏一枝的手，搭在自己手腕上。

    苏一枝自迈入大乘，对于如何吸别人灵力，似乎无师自通。

    但她没动。

    “开始吧，”林河催促，“我怕我会反悔。”

    苏一枝闭上眼，指尖微动，开始吸收灵力。

    磅礴的灵力涌入体内，能感受到指尖下林河的灵力越来越微弱，苏一枝不敢睁眼。

    林河一直定睛看着她，看到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他抬起另一只手，拭去那泪珠：“结束后，直接离开吧，我估计我现在不太好看。”

    苏一枝睁开眼睛。

    明明那样好看的林河，只有22岁的林河，此刻却脸颊凹陷，如同中年，头发都开始枯燥，失去了光泽。

    她眼里的泪终于汹涌而出，手一抖，差点坚持不住。

    “苏一枝，我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自愿牺牲，还是被他们所逼？”林河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她，不让她动摇，“或许，你可以当成是后者，把这当作是仇，记住这仇，一定要来找我，我等你。”

    “苏一枝，仙界的路，要辛苦你自己走了。”林河手终于滑落，他闭上了眼睛。

    苏一枝痛哭出声。

    哭了一会，她抹干眼泪，将林河的身体放到落雨湖边开满鲜花的草甸上。

    她想以灵力做一个可以保持尸身不腐的玉棺，将林河放进去，这样，林河身体就可以永远呆在寂灭空间内，也算一直陪着自己了。

    可玉棺没做完，身边林河的身体消失不见。

    元神归位，身体也会消失吗？

    苏一枝不知道，她仔细回想了一下，灵女本就是元神，没有身体，所以是直接消失的，唐岳呢？

    唐岳死时是什么样的？

    苏一枝怎么都想不起来，她头痛欲裂，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想哭，却发现再也哭不出来。

    呆呆坐到身体发麻，林河再未出现，苏一枝终于站起身，出了空间。

    告别孙遇仙和两个妹妹，苏一枝前往南山，去找蓝鹤。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灵力已经变得不一样了，更柔和，更厚重，原来这就是所谓阴阳和合的力量。

    不知道鱼跃那些人吸取别的异性力量时，也有这种感觉吗？

    应该还是不一样，他们修为低，且是恶意掠夺，怎么配拿来相比。

    苏一枝在一个秘境里找到了蓝鹤。

    灵根受损，身体也受了不小的伤，这还不算，痛失本命法宝，才是差点要了蓝鹤的命。

    当天罗地网上的神魂烙印被人抹去时，蓝鹤简直难以置信。

    他以为是苏一枝所为，因为不相信林河短短时间内可以突破洞虚。

    可苏一枝不是跳下悬崖了么？

    熊熊天火，哪里还能有命在？

    不过这些，他都不想去细究了，他只想养好身体，拼了命的修炼，弥补损失的修为。

    听说附近有秘境开启，尽管还未完全恢复，他还是想来碰个运气，万一，能再捞到个跟天罗地网差不多的宝贝呢？

    看到苏一枝时，蓝鹤瞪大了眼睛。

    等苏一枝把天罗地网拿出来递给他，蓝鹤的眼睛更是几乎要掉下来，连嘴巴都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子。

    “你，你……这是？你？”他结巴了半天，终于问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还活着？天罗地网怎么在你手里？”

    “林河让我还给你。”苏一枝说，“还有你被毒蠓所伤的灵根，他也让我带来了解药。”

    “他自己怎么不来？”蓝鹤接过了天罗地网，却不敢接那黑乎乎的东西，林河会有这么好心？万一更毒怎么办？

    “他来不了了。”苏一枝忽然觉得说话是如此艰难，每一个字都很难，“他将所有灵力都给了我，助我恢复这片大陆的灵气。我知道你可能不太相信，解药你可以先收着，等灵气回归，证明我所言非虚，再服下解药修复灵根。”

    她说得艰难，蓝鹤同样也理解得艰难，见苏一枝将解药抛给他后转身便走，他才喊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帮我？”

    苏一枝转身：“他当时伤你，是气你让我和他分开。现在助你，是不想你错失飞升机会。若是有缘，以后上界见吧。”

    说完不等蓝鹤消化，苏一枝飞身离开。

    她还要去一个地方，离火宗。

    她终于明白了，林河为何要给她两份解药。

    秦炎躺在榻上，了无生气。

    每日一次的发作，让他虚弱无比，连心气都没了，宗门事务也几乎全部正式移交到秦旭手上。

    秦旭每天都会来看这位弟弟，见一向高傲的弟弟变成这模样，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他又想起梅踪说在南山见到过苏一枝和林河，心想，等秦炎不赌着这口气了，彻底放下了面子，他就再去求那两人一趟。

    正想着，就看到苏一枝出现在面前。

    秦旭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确定是苏一枝没错。

    “你……”他不知道该如何招呼。

    难道说你好？还是说你来做什么？

    好像都不对。

    可是当意识到苏一枝如此轻易突破了离火宗的山门大阵，神不知鬼不觉就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我来看看他。”苏一枝说。

    秦旭让开了身体。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

    苏一枝就这么走进房间，走到秦炎面前。

    她不是第一次来到秦炎房间，却是第一次居高临下，看着这样暗淡无光的秦炎。

    曾经一身红衣，灼得人不敢直视的少年，永远消逝在岁月的长河中了。

    或许那一幕，本来就是只留存于她记忆中的幻影。

    苏一枝心头突然涌起难言的滋味。

    “林河没有帮你完全清除毒蠓吗？”她明知故问。

    “你怎么来了？”秦炎看着她，半晌又道，“没有完全清除毒蠓，难道不是你的授意？”

    苏一枝沉默。

    秦炎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笑：“无妨。林河呢？”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关系呢。

    “林河不在。”苏一枝不想多说林河的事了。

    “你们结为道侣了吗？”秦炎又问。

    “没有。”

    “你和林河，到底是什么关系？”

    “曾经以为是救赎，后来发现是相依为命。”

    “那你们会结为道侣吗？”

    “我不知道。人的想法随时会变，就好像我16岁那年上山，特别想结婚，后来却一度恨不得杀光天下所有男人，然后去死。可是现在，我不再恨任何人，也不想死。至于未来，谁知道呢。所以秦炎，我不再恨你了。我马上就要渡劫飞升，想来跟你道个别。顺便跟你说，我会改变这个世界，改变曾经那些并不合理却又理所当然的一切。”

    “你要飞升了？”秦炎抬起头，仔细打量她，怪不得觉得她有哪里不一样了，“飞升后，就与这世界无关了，你怎么改变这世界？”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我会在改变完这世界后再飞升。这片大陆的灵气，很快就要回归了。我已取得息壤，配合千里江山图，届时不仅灵气复苏，大陆也会变得比以往大百倍。如果你没有受伤，会是在我之后，第一批飞升的人。”

    匪夷所思，但秦炎相信。

    只是，杀人诛心。

    秦炎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苏一枝以为他微垂着眼睛是不是已经睡过去了，才听他轻声道：“是吗？”

    “是。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人们生活不会再那么艰难，人口会增多，修炼会变得容易。修真界不会再以男人为主，女人也不会被用来当成生育的工具，会出现一个又一个的飞升者，有男，也有女。”

    秦炎闭上眼：“而我却无法再修炼。你告诉我这些，是专门来气我的吗？”

    “我是想问你，你想留下来看看吗？”

    秦炎依旧闭着眼睛，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

    一切都该结束了，他知道。

    他答非所问：“我准备好了。”

    “你想怎么走？”

    “离火宗的山门大阵，很久没有人以身加固了。将我的元神留下，用来固阵吧。”

    苏一枝同意了。

    两年前从寂灭秘境出来时，她以为自己会大杀四方，手刃一个又一个仇人，双手沾满鲜血。

    可事实上，她只不过稍稍用了些手段，那些人便一个个，或自相残杀，或死于自己的劣根性。

    而现在，她的手，终于沾上了仇人的血。

    苏一枝走出门，秦旭呆立在门边。

    他听到了一切，却不知该如何阻止。

    所有的所有，都充满了不真实感。他梦游般走进去，看着一脸安详的秦炎，人生中第一次哭出声，也第一次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选择，究竟是对的吗？

    离火宗的钟声响起，那是有人牺牲自己元神加固山门大阵的声音。

    苏一枝回到洞天，却并没有进去。

    她将灵力注入息壤，然后将息壤放到千里江山图上，息壤没入图中，消失不见。

    苏一枝将那图用力掷向天空。

    天地间忽然起了一阵轻柔而又有力的风，土灵之气从地底汩汩往上冒，荒芜沼泽长出绿树，鲜花夹杂其中，若有大能此时展开神识，会发现大陆扩大了无数倍，无边无际，那些土灵根的女子，忽然间发觉自己竟然能引气了，更有一些本来正在难产的产妇，突然就顺利生出了孩子……

    苏一枝收回神识，引天雷，渡劫飞升。

    她站在界河边，看着界碑上灵岳二字，将其抹去，写上了另外三个字：

    万物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