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剑的人越来越快,快到在空中划出残影,紧接着,那柄软剑插在了二人中间的桌子上,寒芒闪烁,隔断了两人视线,林若的目光一惊,映照在来回摆动的剑身上。
竟然是高手!自己竟然没发觉!林若心想:不会是宁玉浮派来暗杀的吧……
画舫纱帘浮动,院中舞者的身影大步靠近,直到穿过纱帘,站在桌前,林若正要起身后撤,齐盛却先站起来,捂着肚子叫唤:“哎呦,这菜有问题,我要去茅房!”话落,整个人不复最初的体面样子,急匆匆勾着腰溜走了。
林若眉毛越拧越紧:什么情况?危机之下抛下我屎遁?!
只见红色纱衣飘飘然摆动,那舞者已经拔了剑,轻巧地坐在她对面。
林若抬眼望去,透过包裹严实的头脸,她只能看见一小节鼻梁:“姑娘何意?”
那人没说话,安静地伸手,摘下手套,林若的心急剧地跳了一下,那人很快又摘掉头巾和面纱,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你……”林若张目结舌。
那人抬眼静静地看向她:“是我。”
林文文,怎么是你!
林若的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她沉默地站了会儿,静静地坐回椅子上。
林文文脱掉外层的华丽舞衣,里面穿着一袭月白的衣袍,规规整整,和伪装完全不同的视觉感受,和他往日惯常的样子也不太一样。
“你准备在这儿卖艺定居?”林若看他动作,忍不住带了些情绪开口。
“我想和你聊聊,但你一直避着我。”林文文沉静地看着她,少见地没带着笑意。
“我没避着你,我今天有约了,你也看到了。”林若下意识否认。
“和齐将军相亲?”
“他未婚,我未嫁,相亲也没什么问题吧。”
林文文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睫毛微微颤动着:“对不起。”一张美丽的脸上盛着细细的破碎和倔强。
林若第一时间感觉:这一定是在勾引,千万不能上当!她嗓子有些发紧,立马打断他:“林文文,我知道你独自离开,留下和离书是为了我,可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前一晚还在约定要一起商量一起进退,可下一秒你就自己独自涉险,我有多慌你知道吗!”她的声音逐渐哽咽,因为这句对不起,林若心中压着的委屈尽数憋不住吐露出来,她明白他的守护,可爱人夫妻间更需要的不是谁为谁牺牲,而是成为一艘船上的同伴共同掌舵,让这艘名为家的船穿越人生诸多险境。她害怕这种单方面被留在原地的感觉。
晴日的白噪声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灌入耳内,林若感到一种旁观的视角,好像在话被说出口成为句子之后,憋屈的某个部分被抽空,只剩下虚无感。
林文文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微微游移才安静地开口:“小的时候,我常常听师娘提起你,你有天赋,学武的速度很快,有才有智,那个时候,我生出了好胜心,默默地和想象中的你较劲,对我来讲,是很满意的一段日子,我不用思考太多想不明白的感受,情绪,只知道远方有一个你,像伙伴一样遥远地陪伴着我。”
这是他第一次,不,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进行这样的对话,剖白一般。
“很快我们就长大了,哪怕依然很稚嫩,但情势总归是不由人,左鸢明里暗里的动作,我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习以为常。顾竞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他用重要的人威胁我,当然,他是很高明的人,只是这样不动声色地出现,将自己的布局摊开在我眼前,我就明白了,我的力量在一个国家面前有多渺小,我有多么恐惧再一次失去,失去某种源头。小的时候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原来就是这种,抓不住的虚无感。”
他说得很慢,目光垂落在桌面上某处一动不动,声音沉沉。林若头一次听到这些,原来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在未曾见面下和彼此陪伴了许久,她瞬间懂了他的一切,她和他如此相像,因为曾经被“抛下”,哪怕是以爱之名,但没能抓住,没能牢牢握住的失控感,秘密在心中产生了难以察觉的裂痕,一旦重演,所有的理智都会顷刻让步于那道伤痕叫嚣着的疼痛。
庭院起风了,温和的风穿过这艘画舫,吹拂起两人的发和袍角。谁都没再说话,齐盛端着一只精致木盆笑眯眯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同样端着木盘的齐敏。
“冰镇过的西瓜,我亲自挑,亲自杀,保证甜!”他完全忽略眼下氛围,轻松愉悦地走到桌边,将木盆放在桌面的中央。身后的齐敏也将木盘中的酒壶放在桌上:“杏子酒,特别香,今天刚新鲜开封的,要是喜欢,一会儿可以打包带些走。”
见这幅情景,想来今天林文文出现在这里,都是这两人合谋安排好的,林若心中叹口气:人生真是修行啊,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林若凑近酒壶闻了闻,笑着说:“好香的杏子味!我要带几壶回去!”
见她如此,林文文捏紧的手放松下来。齐敏坐在一侧回复她:“晚上叫上你那好姐妹,咱们姑娘几个一起玩玩,我发现你那朋友妆容发式都很有巧思,交流一下啦。”
“你算是有眼光的,这地方吃食也不错,一并带些回去当夜宵吧。”林若给众人倒酒,也静静地在林文文面前放了一杯。
几人吃吃喝喝,聊了些小时候的趣事。一顿饭吃到半下午,林若和齐敏拎着酒和食物去了陈峦府上。
“多谢。”林文文收回落在远处林若背影上的目光,对身边的齐盛说。
“不用,我做这些的出发点都是她。我跟她从小一块儿长大,又一起上战场,是交付后背的过命关系,她没那么矫情,顶多是当局者迷,我只不过是提供你们说说话的机会。”齐盛抱着一盆冰镇西瓜,神色柔和,接着话风一转——
“她们姑娘聚会,干脆咱们爷们儿也聚聚,我派人去喊陈峦,陈明,今夜在我府上,咱们痛快喝一场。”他腾出手,拍了拍林文文的肩,笑眯眯扫视了眼地上摆着的数坛美酒,意思再明显不过。
林文文弯起眉眼,轻巧地提起两大坛酒:“我来搬,齐兄先上车。”齐盛抱着西瓜迈着轻快狡黠的步子上了车。
晚上吃过饭,林若她们三个坐在回廊上吹风,地板上摆着杏子酒,院子里很静谧,几处灯火柔柔地照耀着,天上的星星也清晰可见,是一个舒适惬意的夜晚。
“所以你俩在一起了?”齐敏追问着奇然和陈峦间的细节。
“是啊,齐姑娘有喜欢的人吗?”奇然问她。
“我还没有,我总觉得天天和同一个人待在一起那得多烦啊,我和我哥每天都要吵一吵,虽然是我单方面的,但总是会看他哪哪都不顺眼。”
“但是你哥哥出事被关禁,你大老远地去叶国,又冒险放林若进去,那些争执是不是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奇然笑看着齐敏继续说:“喜欢一个人,和他在一起,肯定也会面临日常琐事的摩擦,但喜欢就是会忍不住迁就,包容,只要双方都爱着对方,看重彼此,理解彼此,这份喜欢会变成一段很美妙的感情历程。”
齐敏听得似懂非懂,林若撑着手臂,抬头仰望星空,笑着说:“等你遇到了自然就明白了。”
奇然看了林若一眼,半掩着嘴边凑近齐敏:“我跟你说,林若第一次情窦初开,在我那酒楼,她……”
“诶诶诶,我人还在这儿呢!”林若起身就要去捂奇然的嘴,齐敏抱住了林若的腿嚷嚷着:“我拦住她,奇然你快说!”
三个人闹成一团,最终林若自己说出了那段青涩的“黑历史”,才算结束。
“你彻底原谅林文文了?”三人并肩躺在回廊的木地板上,奇然问林若。
林若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今天以前,我以为自己需要很多解释才可能放下,也可能放不下,但中午聊完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喜欢他,更喜欢他,在这之前总感觉和他隔着些什么,我以为那是相敬如宾,但今天我才知道,此前的我们还没有彻底敞开心扉,经历这些事情后,他剖白了自己,我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也和他一样,揣着说不出口或者不愿说出来的软弱恐惧。若和他处境互换,或许我会更一意孤行也说不定。我们总以为自己的想法见解是最合情合理的,却从没想到那个爱我们的人是不是在独自承受着说不出口的重担,感同身受换位思考总是要在一些碰撞和挫折之后。有时候真是一叶障目,身在其中,只看到那一点点自己的痛和委屈,其实跳出来看,都没那么重要了。”
奇然静静听着,突然侧过身摸了摸林若的脑袋:“这回,你算是在情爱里真正开窍了。”
齐敏听得稀里糊涂:“你们两个,明明都是第一次两情相悦,怎么奇然看上去经验丰富,你看着就傻乎乎的?”
林若很不想承认,但忍着眉角的抽动,皮笑肉不笑地回她:“我天赋不佳行了吧,你满意了吧。”
奇然捂嘴笑起来:“那倒不是天赋,她小时候忙着活下来,哪有时间像我一样看各种各样的话本。”
“话本?还有讲这些的话本?我从没看过,明天陪我去买几本。”齐敏拉着奇然的袖子晃。
带回来的酒已经见底,三人就近在林若屋中随意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才醒转过来。
“宫中事务陈明在处理呢,也差不多了,司徒云关进冷宫了,陈蕊也已经下葬,她身边那个金卓倒是突然消失了。”
林若眯着眼走进阳光灿烂的院子,就听见陈峦在和奇然聊天。
见她走来,奇然招呼她:“过来喝点汤,我上午新熬的。”
林若点点头走过去:“消失了?”
“是啊,她亲自守着陈蕊下了葬,然后就不见人影了。”陈峦喝完自己碗里的,又从林若还没动的汤里夹走了一块肉,却在中途被奇然用筷子截住:“厨房还有,别抢她的。”
林若白了他一眼,陈峦挑挑眉,乖乖放了回去:“我去厨房。”端着碗就长腿一迈,旋风般朝厨房走去。
“怕受到惩罚吗?毕竟跟在陈蕊身边,那些事情也脱不了干系。”林若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相宁王宫,宁玉浮微微垂着眼听完台下人的汇报,摆了摆手:“这么多年,辛苦了,回家吧,当年帮你找回失散的家人,如今他们在城中也过得不错,地址想必你早就知道了,下去吧。”
台下的金卓恭敬地一礼,慢慢退了出去。
卧底这么多年,凶险万分,离开相宁的时候,早就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只要能找回家人,他们能好好的,自己也是心安,却没想到如今既能找回家人,还能团聚,她心中感慨万千。
陈蕊之于她,是任务,也是同伴,陈蕊同她差不多,有亲人却像没有,看似众人簇拥,心却孤零零的。金卓曾提醒过她,可人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或许,那条不归路就是陈蕊的命运吧。她将思绪压下,走出王宫,走进阔别许久的王城街道,不远处停着辆马车,车前站着几个人,正张望着她的方向。
陈峦端着一大碗汤回来,喝得斯文起来。
“怎么?这是最后一碗?你把锅都喝干了?”林若瞥他。
“锅里确实没剩啥了。”他抢在林若张嘴发射毒舌前继续说:“昨夜实在是喝得太猛,林文文这个对手,着实厉害,能喝,还不怎么醉,不愧是我兄弟,我早上一起来口干舌燥,难受极了,多亏了这汤。”他手舞足蹈,还在提及林文文的时候竖了个大拇哥。
“他人呢?”林若微微蹙眉。
“好着呢,早上看他,院里练剑,神清气爽的,你们文宫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功法,能够千杯不醉?”
“没这功法。”林若喝干碗里的汤,将碗倒扣在桌上。
她起身回屋,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去看他一眼,但又想到方才陈峦说他大早上在练剑,想必是没什么事,没事怎么没来找自己?
她正思绪乱飞,屋门突然一关,一道人影转至她身侧,吓得她下意识就要还击。
“是我。”好听的男声带着笑意轻轻响起,林若还没看到他的脸,手臂上便被挂上了个篮子,林若手臂一沉,视线看向那篮子,里面放着些精致点心。
“早上听说你们还在休息,我就上街逛了逛,这口味都是你爱吃的。”他一身月白衣袍,简洁利落。
林若将篮子放在桌上,拿出点心,的确都是自己爱吃的,心中甚是满意。
“不过,你不爱穿红色了?”她有些纳闷地问。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衣服:“怎么?不好看?”
“好看,就是和往日不太一样,随便问问。”
“这些衣服都是齐兄赠我的,他说我可以多试试新的风格,或许更有新鲜感。”说到最后几个字,他拖慢了字音,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眼。
林若电光火石地明了了,眸光闪烁了一瞬:“确实还挺新鲜的,不过你怎么穿都好看。”她有一点语无伦次,干巴巴地说,语气又挺认真,整个看上去傻里傻气的。林文文笑意更浓,轻飘飘坐到她对面的凳子上。
“秦宿昨天下了殿就走了,留了口信给我们,他说有很急的生意,等回去了再见。”
林若满眼惊讶,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头有些懊悔:“怪不得聚会没见他!我还没来得及道谢!”
“冲击你的事太大太多,别太自责,等回去我们好好道谢。”林文文拉住她的手安慰着。
在都城又待了几日,游医和那大夫被关进了大牢,林若配合着几个兄弟杀鸡儆猴,先拿下了数名明处的奸臣,其他余孽日后慢慢收拾。
林若拒绝了重回王位的提议,她很感激自己身份曝光还能被认可,但她确实想过自己选择的生活,林文文也同样拒绝了拥立他的提议。两人大力推举陈明,得到了其他兄弟贤臣的赞成,于是陈明成了新的矢车王。
奇然决定留下来,已经在物色新的酒楼了。
“都收拾好了,我们就先走了,路途不算远,以后还是能常常见面的。”林若拉着奇然的手,两人都很不舍。
“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儿别硬抗,还有我们呢。”齐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