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益清无言以对。
他知她从深潭爬出来,已是千疮百孔,遇上好事的,犹如伤口撒盐。之所以兴师动众,亦是为了杀鸡儆猴,以武止戈。他并非不讲道理不通人情之人,只是她的要求着实难办。休掉长辈,岂止离谱,简直倒反天罡。
见吴茉儿抹着泪走人,江益清终究于心不忍,示意紫萼叫住她,又示意孙氏,“你去道歉。”
孙氏不情愿,“哪有长辈道歉?不合情理!”
江益清怒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多嘴多舌道人是非,道歉不是应该?难不成真叫元成将你休掉!”
孙氏如同受了气的小媳妇,一脸委屈道:“知道了,十二叔。”
她忸忸怩怩地走到吴茉儿面前,随意曲了曲膝,敷衍道:“侄媳,对不起了!”不等吴茉儿反应,扭身走人。
吴茉儿一脸冷色,道:“伯母既无心,不必勉强。我不需要您道歉,我只想看您休弃,从我的世界消失。”
孙氏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要太过分!”她转头对着江益清哭诉,“叔,您见了吧?不是我不道歉,是她实在咄咄逼人!”
两个女人,没一个善茬。江益清一个头两个大,直叹清官难断家务事。
两人已然结仇,大事化无几乎不可能。他深知谣言威力,闹不好真会出人命,但更想不到他这个堂孙媳妇可以利用周围,针锋相对。
顾着家族脸面需要惩罚,但惩罚有伤感情。律法尚讲究世故人情,何况本家。
江益清略作盘算,临近年尾,御史台随时派人前来监察,万不可闹太难看。相较之下,吴茉儿虽离经叛道,却更讲道理。只要不惹她,称得上知书达礼,敬老尊贤。
他朝孙氏抬手,既是安抚又是叫她安静,随后朝吴茉儿招了招手,将她叫至一旁,压着嗓道:“你二爷爷昨日与我说道,子衍与你的婚事,我是同意的。节骨眼上,你听叔公的,莫再纠缠。有道是,刑不逮于君子,礼不逮于小人。你这伯母,小门小户,目不识书,更不识大体。她就是欲与你婆母攀比,赢上一筹。你婆母没了以后,轮到你了。先前还有这次,是她不对。身为长辈,心胸狭隘,搬弄是非,德不配位。我亦想处置,思来想去,毕竟是子衢子渊的母亲。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子衍孤家寡人,多个兄弟多个帮手。明面上,她也算道歉,你让让她,别逼死胡同里去。”
等于说,她要为了江子衍那日常不太来往的堂兄弟,为了今后他能给江子衍帮忙的这块大饼,原谅他的母亲。伍茉乃至她是寡妇,身后无人,欺负也就欺负了。孙氏有丈夫有儿子,哪怕胡作非为,依然可获得谅解。
道德绑架,莫不是另一种弱肉强食。
吴茉儿淡淡地道:“叔公,我聋了,听不到。”
不等江益清错愕,她自顾自地转身,走到江元成面前,道:“伯父,俗话说娶妻娶贤,妻贤夫祸少。您这次受连累,丢人现眼,皆因有个惹是生非多嘴多舌胡搅蛮缠的妻子。我不知你们感情如何,只知男人娶妻为的是开枝散叶,能在家舒舒服服做大爷,不是为了慈善,给自己惹麻烦。遇上性子软弱的,也许忍忍就过去了,遇上我这种难缠、不会善罢甘休的,很容易牵连到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不想再惹是非,最好与她一别两宽。”
男人的道德,旨在控制他人。江子衍在物质富裕充满爱的环境里成长,很容易有情饮水饱,视金钱为粪土。但江元成不同,为了财产可以算计亲人,说动他,唯有利益。
孙氏恼恨地看了吴茉儿一眼,看向江元成。说到底,提要求的是吴茉儿,但是否实施则是他。
江元成躲过她的目光,笑了笑,打着哈哈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要我休妻,传出去,人家会认为是我薄情寡义,喜新厌旧。”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吴茉儿很是明白,七出不过是为了给感情破裂打算分道扬镳的男人找理由。而江元成,显然与孙氏情感正好。
她淡然处之,故作不屑地瞥了瞥孙氏,道:“您难道不想换个年轻貌美性子柔顺的?喜新厌旧得陇望蜀是人的本性。只要您点头,我马上找,找个不比我差更不比她差的。”
能比她貌美的,岂止倾国倾城,简直惊为天人。
江元成有点动心。
孙氏气得大骂,“你当牵头当到我头上,不怕遭报应!”
“报应”二字,吴茉儿看懂了,语带嘲讽:“您都不怕,我怕什么。”
她的原身伍茉,谨小慎微,事事周到,丈夫死后更是吃斋念佛,足不出户,熬得几乎油尽灯枯,依然遭到陷害。她呢,无意的慷慨,招致觊觎。她是受害者,却面临世俗非议,顾忌重重。
她根本不信报应,除非自己动手。
孙氏噎住,转而向江益清告状,“十二叔,老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乱说话是我不对。但她若行得正,又怎会惹出非议?我就是想传,也找不到借口!”
总而言之,受害者必须完美无瑕,稍有偏差,错的便是她。
吴茉儿看懂了,回击:“照你这么说,我抽你几巴掌也是你的错喽?你若为人正派,行为恰当,我怎会来抽你!我现在就来抽你——”说完,扬手朝孙氏冲去。
一帮人赶紧阻拦,拉拉扯扯。孙氏的叫骂声,江益清的喝止声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就在这时,江子衍走了过来。审行和审听紧跟其后,再往后是经人搀扶、一面喘一面骂骂咧咧的江族长。
孙氏一露面,审行便先一步找他,只是江族长在场并阻拦。好在,他有的是办法逃脱,只是耽误了点时间。
一见他,孙氏便告状,“你嫂嫂失心疯了,为了丫鬟忤逆长辈,还叫你伯父休我!”
江元成亦附和,“你嫂嫂大晚上来闹事,太不像话。”
有人跟着指指点点。
面对诘难,江子衍始终面含笑意,见吴茉儿没什么大碍,朝江益清、江元成及孙氏一一行礼,说道:“茉儿心情不好,还请伯母担待。”
孙氏如鲠在喉,一股恶气堵在胸口,迫切想发泄,“你这是什么话!她心情不好,就能忤逆长辈了?百善孝为先,你俩平日捧着圣贤书,装模作样,感情读狗肚里去了!”
江子衍脸色微变,道:“伯母还请说话客气。”
吴茉儿看得明白,知道江子衍不会吵架,拿出护犊子的气势,回怼:“赵高死了上千年,秦桧死了上百年,按你说法,是不是该从耻辱柱上请下来三跪九叩?奸就是奸,活了百年死了千年还是奸!德行浅薄,还大放厥词,你是拆了墙将砌墙的砖头全砌脸上了么?晚辈就算敬重你,也是因为你老,不是品行好!是情分不是本分!”
孙氏气得七窍生烟,柳眉倒竖,“大家瞧见了吧?她这般目中无人肆意妄为,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照我说,该立马拉她沉塘,防患于未然!”
不等他人反应,江子衍将吴茉儿挡在身后,冷声道:“茉儿是我的人,任何人休想动她。”
见状,孙氏阴阳怪气道:“我说你怎么护着她!身为寡妇,外头勾勾搭搭,回家也不安分,说出去不怕笑话!”
明明不是她的错,可在好事者眼中,却成了她不检点。
每每想到她在山上受尽煎熬的一幕,江子衍便痛心不已。他攥着手,忍住内心的愤怒,说道:“我与茉儿同住一府,日日相见。伯母虽为长辈,不识之无,道听途说,却自以为比我更了解她,未免太自以为是。她是怎样的人,您没资格评判。我与茉儿两情相悦,诚心诚意迎娶。您再多舌,于我便是羞辱。您莫忘了,我是将来的族长,我有资格要求伯父出妻。”
孙氏未曾见过江子衍动怒。确切地说,他并不愤怒,但表情语气像极了家公江益年愠怒时刻意的平静。上位者常给以人和善内敛的错觉,但惩罚起来,绝不手软。
孙氏一时竟被镇住,变得支支吾吾,“我也是听说,我——”
江子衍态度冷然,打断她的话,“关键在于,您信了,极尽羞辱之事。您如此笃定,烦请拿出证据。只要证据确凿,我任您处置。族长之位我不再继承,家里财产归您所有。只要您有证据,我一诺千金。相反,您若拿不出——您在何处发难,烦请您故地重游,跪上三天,向所有过路之人解释道歉。”
孙氏眼馋财产,奈何手中无证,更想不到他为了吴茉儿,敢拿身家对赌,向她发难。江子衍越笃定,她心里越没底。单单吴茉儿也就罢了,毕竟寡妇,不能拿她怎样。但江子衍不同,是未来的继承人。出于嫉妒,她曾对他有过暗讽。自此,两家几乎不再来往。
更可怖的是,江子衍很有可能对她谋家产的心思心知肚明。
孙氏不由得害怕起来,求助性地望向江元成。
知道他这个侄子不好惹,闹不好要吃亏,江元成连忙打圆场,“你伯母口直心快,说话不过脑子,心是好的。好歹长辈,小时也曾抱过你,无论对错,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只当玩笑,别记心里。”
江益清见惯了人情世故,知道这是场面话,但他想赶紧结束这摊烂事,于是避重就轻,说道:“带你嫂嫂回家去吧!身为女子,虽说自家,夜半三更,抛头露面,招惹是非,像什么话!”
就像踢猫效应,最弱势的一方承载所有过错。
江子衍朝他揖手,而后挺直身板,义正辞严道:“茉儿没有招惹是非,她是想讨公道。没有给她圣人待遇,伤害她,却拿圣人做派要她大度宽容,未免强人所难。传出去,旁人会以为我们江家是龙潭虎穴,跋扈蛮横。”
既护短,又针对很明显,江益清一时竟噎住。孙氏想反驳,被江元成用眼神制止。
江元成道:“你嫂嫂骂也骂了,气也撒了。叔公年事已高,还要为我们这些晚辈劳心伤神,辜负他的苦心实属不孝。有道是家和万事兴,此事不如各退一步,就此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