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呵,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等到阳台上的花落尽了她就去死。
这句话她在脑里想过千百遍,然而现实连呼吸都费劲的身体只能配合医生把生命拖着继续向前走。
猫蹲在衣柜上,幽绿的眼瞳里倒映床上的女人。女人比纸更苍白,当她伸出手时,细瘦脆弱的枯枝竖立在床上,看着远超冬日萧瑟雪景的凄凉悲惨。
猫开始叫了。
毛皮漆黑的动物后撇着飞机耳,弓背炸毛,牙如乳白的残月挂在猩红的天幕下。那双大而阴暗的眼睛注视着门,这房间里唯一的门。阳台的窗闪着水光,水滴顺着应有的轨迹下流。
外面在下雨。雨是一种落寞又悲情的背景,阴冷,潮湿,带着特别的气味。
雨声里走进来另一个女人,穿着风衣和衬衫,长裤的边角湿重,腰间别着一把巴掌长的刀具。她推开门,短靴踏在地板上无声无息。
“母亲,”后来的女人短发凛然又尖锐,眉目比短刀的弧度更刚强,她没有合上门,而是将外界坦然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您的身体如何?”
母亲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伸直了手,向天花板索求着什么。
她这样子实在是蠢,房间里一共就三个活物,她却去祈求人类搭建的建筑物。
女人转头,看向空荡无人的走廊。
消毒水味一直在她鼻间刺激,捅入大脑,搅拌到乱七八糟。黑手套把门关上,门扉“吱呀”作响,仿佛一个赌气的孩子大喊着妈妈你快看啊,你怎么不看?
工牌顺从关门得力道从风衣和衬衫的夹击里甩出来。上面贴着张表情平淡的证件照,底下文字印着姓名。
藤原非天。
被赋予阿修罗之名的藤原非天身量极高,应当有近一米九,放在这个国度的女性平均身高里简直是基因突变。巨人腿一迈就坐到母亲床边,缓慢又不容置疑得将她挺立半天的手塞回被窝。
“我过段时间要去东京,”藤原非天捡起床头柜上的苹果,抽出腰间短刀仔细削皮,“出差。”
“网上认识的朋友问我能不能帮他代购点东西,我答应了。”
她把雪白的苹果果肉雕成毫无血色的龙头,手指翩飞如钢琴家,在空气里敲出灵动的旋律。
口中吐出的声音不大不小,亲昵似小孩贴在亲爱的妈妈耳边说我想再看一页故事书。频率不高,想到什么说什么,散乱纷杂,常有阵充满消毒水味的沉默,又能拼凑出叙述者这个月的行程。
一点点堆积起的繁琐日常冲淡修罗鬼身上不属于人类的冰冷,就像自天而坠的凉雨沾染活人的温度,于是床上的母亲也有勇气扭头望向那个高大的身形。
这个从她子宫里发育成长的孩子在她面前常常缄默又诚恳,垂下的眼睛闪动着夕阳般的暖光。
“我邀请父亲今晚一起看场演出。”藤原非天放下苹果,反手用一旁的水果刀插穿才雕好的龙头。丰盈的汁水溅到桌面,仿佛血液从喉管喷发。
“您会自由的,”她语气温柔,比母亲更像一个母亲,“妈妈。”
说完,她没有看母亲的反应——母亲的反应一向都是没有反应,如一个枯槁木人——起身拎起摆在门边的雨伞,撑开一片乌云,如来时那样走进雨幕。
等到藤原非天到时,演出已开场了。
父亲习惯于她的迟到。肌肉虬结的藤原家主即使坐着也像高耸的巍峨巨山,不难看出藤原女士的身高遗传自谁。
他膝旁摆着太刀。藤原家主是一个极其传统,甚至到了偏执地步的男子,向往切腹,大男子主义并且专/断/独/裁。典型的武士,典型到藤原非天时常想把他送去给一些美化旧代武士的创作者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武士。
这绝非夸赞,藤原非天是厌恶武士的那一派人。
她只会在那些武士切腹时夺过介错人的武器捅穿对方的胸腔,好让那些不可一世的杀戮者憋屈死去。迄今为止她都还没有成功过,因为没有人要切腹。
她往舞台上投去视线,奥丁与克洛诺斯为夺权而生的命运互相交织。演员勤勤恳恳,然而台下只有两个面无表情的观众。
父亲稍微挪过脸看她。藤原非天不仅把自己的人带来了,还携来一室血腥味,裤脚已不是进母亲门时略微的湿沉,而是浸饱暗红。
藤原非天是下一代家主最有力的候选人,人们将她比作雷霆或修罗鬼,朝向她背影的眼神无不敬畏。但这位年岁已大的家主还记得她孱弱幼小的时候,突然失去母亲的女孩固执又狠戾,提着刀问他妈妈在哪。
那个女人已经被关起来了。记忆中的他自己说。她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只会成为我的累赘。
你可以和她离婚。
“属于我的女人永远都属于我,我不会让她脱离藤原家。”男人站起来,随手打掉那把水果刀。“如果你不甘心,可以试着向上爬。”
他没有想到印象里无用又脆弱的女孩真的就这么靠自己的实力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距离身下这个积攒着他大半辈子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囚禁妻子的那天阳光灿烂到刺眼,山一样巍峨的男人信手就摧毁了两个人的平凡,如今却轮到藤原非天举起刀,刀尖正对雄狮的双眼。
他忽然叹气道:“如果你是个男儿,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藤原非天听过无数次这句话,最开始她会愤怒会无力,但时间一长,再割心的疼痛也会麻木。毕竟人的心小小一颗,一片一片刨下薄翼以后只会留下用以生存的部分,爱恨变成了奢侈品,曾经的感情也化作梦中的执念。
执念是母亲。
自她温柔手下生长的爱意于狂风骤雨中被打磨得无坚不摧,层层封锁了所有的同情和怜悯,在面对哭泣时也没有分毫动摇。
这是我的罪。藤原非天在每个擦拭武器的夜晚对着镜面无止境思考。我为母亲背负上的罪孽。
但她不必要知道。
母亲是短暂拥有过又失去的港湾。在藤原非天七岁时从生活里突兀剥离,到现在她已经二十七岁,十年的时间里,那些平淡又幸福的记忆从未模糊过。
是时候将童年的许诺实现,将曾经的幸福重启。
祝我成功。藤原非天轻轻握住短刀。母亲。
“铛!”
毫无疑问的金属碰撞!这场毫无遮掩的鸿门宴连两句话都不到就互亮了兵器。
招架之间战术千变万化。短匕和太刀在近战里必定讨不到好,藤原非天一脚踢起茶几,趁着太刀暴烈劈开木桌时借着视野盲区俯冲向生身父亲!
刀势变得极快,闪着寒光就要撞上致命的脊椎——
“咚。”
沉闷的响动,听起来是一声,但其实是几乎不分先后的两声。
刀尖和刀刃分别触到对方的防弹衣。
一触即分。
台上的演员仍在卖力演出,浑然不知包场的大顾客正在包厢里演绎另一场精彩的弑父。腾转挪移间,狙击枪的红点幽灵般追随其中一个身影。
这也是为什么藤原非天没有动用热武器。冷兵器互砍是继位者和在位者为权力的殊死一搏,年轻的雌狮以爪牙挑战头狮的地位,一旦她先开枪,就会成为蓄意谋杀的背叛者。
在那时候,狙击手立刻就会爆掉藤原非天的脑壳。
但该说不说,眼前这个男人偏执而愚蠢的、自我理解的武士道精神还是有点用的,至少给了她一个机会。
她不想要藤原家主的名号,现在就动手是因为——母亲撑不住了。
心理疾病和生理疾病两相折磨着身体,使这个活动空间狭窄的女人如同暗室里的植物一样迅速枯萎,又被昂贵的医疗吊住命,浑浑噩噩支撑到今天。
到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可藤原家主这个老东西却还一副身康体健,能活很久的样子,至少把母亲熬死不成问题。勇者只好提前进入恶龙的洞穴,连屠龙宝剑都没有,握着把短刀就对上嗜血的獠牙。
“砰!”
又一刀斩向迅疾的影子。藤原非天被逼上房梁,双腿绑在顶灯上。室内忽暗,如同日全食,倒吊得女人遮住雨夜的太阳。
这是出昏招。
这间房的高度约莫只有2.4米,而藤原家主本人就有两米之高,不可能砍不到藤原非天,攀在天花板上是必死!
即使年迈,雄狮也依旧牙尖爪利。追逐猎物的本能让他的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下肢一沉,绷紧双臂肌肉,极力上劈。太刀在空中划出雪亮的残月,绵延上升,眼看就要把那颗凌厉的头颅一分为二——
“轰——”
全神贯注于战斗的感官终于意识到了来自外界的变化,足下的地板裂开,双腿直直掉进了空洞。
藤原非天的身体蛇一般后缩,骨头似乎在这一刻融化了,柔软又紧密的贴合上天花板,太刀竖劈灯罩,险之又险地擦过鼻尖,留下道堪称玩笑的血痕。
中计了。
狡诈的毒蛇借着地心引力窜出,黑手套压在持刀双手的腕上,一点寒星在她另一只手中闪烁!
“哧。”
喉管。
藤原非天坠落在父亲的胸膛上,侧耳正好能听着他的心跳,几乎像个拥抱。
血从刀下喷发,溅起高昂的血花,雨般飞入女人的发丝间。
“轰隆!”
闪电撕开一瞬天幕。奥丁将父亲打入塔尔塔罗斯,藤原非天在父亲的生命线上落下无可挽回的一刀。
时光无知无觉地冲出历史的河道,重复着无数次相残得悲剧。
“啪嗒,啪嗒。”
雨还在下,雾蒙蒙的银灰色占据了整座城市,远处的群山起伏的黑影如同东方巨龙在海面上裸露的脊背。
藤原非天一手持伞,一手抱着束康乃馨。冷漠的黑白之间多出抹热烈的彩,犹带露珠的花轻柔蹭过衣服面料,细细抚过皱褶。
鬼魅般无声的影子响起电话默认铃声,一把将虚幻拉到现实。
心情很好的女人接通口袋里的电话,脚下不停向某间囚笼走去。
“藤原姐……”属下声音打颤,“夫人她……”
“怎么了?”
“夫人她……待的病房,”对面听起来十分害怕,好像藤原非天会顺着电话线砍死她,“爆炸了。”
“什么?”
荒诞的回答,荒诞到她停下了脚步。
这句话像个拙劣又冒犯得愚人节玩笑。但现在已经是十月份,藤原非天和手下也没有亲密到可以开这种笑话。
但是——
但是这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
“就在您发送讯息前。我们进去搜索了废墟,找到了残肢和血迹,正在做DNA检测……”
藤原非天挂断了电话。
准确来说,她直接握裂了手机。
细小的沟渠沿着受力点生长,仿佛女神织出的丝线,在抵达尽头之前就突兀停滞不前。
一条分支,最细弱的那个戛然而止,最粗壮的那个自信死在中途。
“属于我的女人永远都属于我,我不会让她脱离藤原家。”
他的确做到了。他把自己的贱命和母亲绑在一起,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让藤原非天带走她。在他的概念里,这个女儿只有母亲的探视权,而母亲的所有权是他的。
粗鄙、落后而又残暴的概念。藤原非天曾对这不屑一顾,也才利用完它,到头来还是栽在这份愚蠢的自以为是上。
为母弑父,反倒加速母亲死亡的修罗鬼把带有定位的手机和康乃馨一同扔入磅礴鼓动着的河流。
暴雨拉扯河的水平线,在刺骨冰冷中一前一后蹦跳着舞蹈。包装精美的花在水流中不堪一击,很快就被分散为零落,就像草原里星星点点迸发的花苞。
她从另一侧口袋里掏出张去往东京的车票。
“撕拉,撕拉。”
雨还在下,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所有的悲剧都要以它来烘托,它总是很合时宜,比藤原非天自己更清楚她的命运。不详的黑猫朝她示警,却不曾想修罗是目盲之人。
藤原非天将碎纸塞入口中。湿润又沉重,粘腻滑下食道,进入胃部。
仿佛是团血肉,抚过心脏处的灰烬,最后婴孩般缩在腹部,比孩子更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