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头上的利剑落了地,虞昭月朝石典作揖,她决定暂不与他计较以往的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与他打好关系,危机时可保命啊。
满室明亮的烛火在经历了一夜的燃烧后,渐渐暗下来,凌墨渊只吩咐人续点了案几上的蜡烛。
虞昭月在黑暗的屏风后面更加悠然。
腾腾热气裹挟着馥郁的药香扑鼻,这是她来到此地,第一个热水澡。
虞昭月倚在浴桶之中,她微低头,入目尽是斑斓色彩。
除了数不清的药材之外,她看不到自己一点皮肤。
她想哭。
不是因为感动,是悲哀,是落差,是委屈。
想她在现代家里有四季如温的泳池,名下有偌大的温泉岛屿,到了这落魄的穷苦的地,举目无亲,地位低下,泡几片廉价的破树叶还要求人。
还要有人替她说话。
虞昭月一双漂亮的眼里全是惆怅。
她纤手从浴桶底部,捞起一片巴掌大的紫色药叶。
气鼓鼓地撕掉。
蒸汽氤氲,随意一动,温润的水如丝绸一般包裹肌肤。
啊,确实舒服。
虞昭月摊开五指让手心里的药材碎渣融入水中,她认命地闭眼仰头躺好。
温热的水浸满全身,享受一番筋骨的舒缓后,虞昭月将一头长发散开,取过皂荚开始搓洗头发。
时间流逝,水温渐冷,虞昭月出浴、穿衣,走出屏风。
一盏烛火摇曳,凌墨渊并未休息。
他端坐案几之后,长发用玉冠束起,似是察觉到了渐近的脚步声,他手指微顿,凤眸依旧专注于手中的书卷。
他并未抬眼,薄唇轻启,声音自是高贵无双,“洗好了?”
虞昭月迅速垂下双眸。
她走至营房中间,弯腰作揖。
“是,末官已梳洗干净。”
“多谢殿下款待,末官还有诸事要忙,末官先去用朝食了。”
凌墨渊顿了一下,他专注于军机要务的漆黑双眸再度暗下去。
他放下手中的要务,抬眸看来。
少年身着一袭淡蓝色素服,依旧无刺绣无滚边,但胜在质感不错,半月来身量似乎高了些,穿着上次统一裁剪的衣服合身了许多。
他微躬着身子站立,乖巧得很,俏生生如一朵蓝莲。
凌墨渊的目光在那张干净的小脸上短暂停留后,移开了。
他不紧不慢将白玉瑞兽的镇纸压在密密麻麻的公文上。
玉手执墨笔,声音似孤山深沉:“坐过来。”
“朝食便在这用。”
他声音淡淡,虞昭月突然觉得心间有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在慢慢盘踞。
黏糊糊的寒意顺着全是血脉蔓延至了脑髓,她脸色苍白,很多拒绝的话在嘴边打转,怎么也说不出来。
刚才她一出屏风,便看到大床外间多出一张小木床。
那一刻,她的身体里像是下了一场皑皑的白雪,心凉肺凉。
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凌墨渊对她不说起疑,是不满。
不满她未直接将洛映星下毒的之事说与他听。
不满她与一个明知可疑的人,走得亲近。
不满她有私心。
她与洛映星夜夜同宿于方寸之地,日日前往梅花营,抬头低首皆能碰面。
他为女奴事事尽心,桩桩件件亲力亲为。
如此朝夕相伴,那肯定有情分在的。
虞昭月不敢多言。
等朝食的过程中,她不敢去翻阅书籍笔墨,只敢在花盆里捡了块石头,磨指甲,打发时间。
烛光摇啊摇,指甲粒粒圆润整齐。
眼皮子却越来越重,虞昭月手指放松。
石头掉地,她趴在案上,陷入了梦乡。
周遭静谧,这方空间里只有少年轻柔的呼吸声。
凌墨渊垂着眸,静静的坐在那里,他眉眼如画,凛然专注地查看叠叠文书。
许久之后,凌墨渊侧开视线,目光落到藕荷般娇弱的小少年身上。
昏光映在他的侧脸,他目光似乎平和温暖了一些。
转眼艳阳高悬,蝉鸣声声。
微微热的暑气从大开的门口扑进来,虞昭月是被热醒的。
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眯着眼睛迷迷瞪瞪打量四周。
门外天光大亮,骄阳透过右窗直射进屋内,打磨地光滑的地板反着辉光。
虞昭月如被雷轰,“腾”地一下从雕着如意花纹的方凳上站起来。
她嘴里急道:“晚了晚了,起迟了啊!”
她脚步匆匆往外走,余光略过桌子。
银盘里盛着一碟新换的糕点,荷花样式,粉粉诱人。
肚皮咕咕,一觉睡到现在,虞昭月早已饥肠辘辘。
她收回迈出的脚,转身拿了一块。
贝齿咬下粉糕,入口即化,香软绵密,甜味适中。
好吃。
虞昭月将剩下半块糕点塞进嘴里,在凌墨渊的座位前抽张青竹纸,将盘中糕点一股脑倒上包好,便往屋外快步而去。
临走前还不忘抄起桌上那两个冷冰冰的包子。
锻器营位于浮花城门内北方偏东的位置,常年炉火熊熊,铁剑、兵戈、箭头等诸般器械皆在此锤打成型。
踏入此营,虞昭月便觉滚滚热浪扑面,她本就黏热的体温也随之升高。
一排排风箱“呼哧”作响,虞昭月越过袒露着古铜色的胸膛的不停忙碌的铁匠们,她喘着粗气往木工房里去。
这是她和大匠监办公的地方,是她受不了锻造营的热气,祈求凌墨渊派人给她临时搭建的。
比较简陋。
墙体以硕大的粗石砌成,夏日的风能从未填黏土的石缝空隙中吹来。
光线自然也是极好。
不大的空间里面有一方宽大的木桌,上面搁置着斧、凿、锯、刨等工具。
面对门口,有一面格外结实的厚墙,上面设有一个巨型草靶。靶上斜插着一只粗大的长箭。
箭身半人高,前面的三棱刃铁镞比拳头还大,泛着寒光,锋利无比。
一堆能轻易穿透铠甲和盾牌的长箭,乱七八糟散落在地。
最显眼的莫过于屋中间,那里有一个庞大而敦实的奇怪木床。
木床上站着一位头顶鸡窝乱发的六旬老人。
他手里握着呈三把剑片状长箭矢,神色凝重。
翁俨正思索着床弩制作失败的缘由,忽然有匆匆的脚步声入耳。
他眉头紧皱成团,抬头望去。
看清来人,翁俨额间的川纹立马展开,他匆忙且小心翼翼地将箭矢搁置在床弩特制的箭架上。
有些狼狈爬下床弩。
翁俨提着凌乱又脏污的衣摆,向着门口的人奔去。“虞大人,昨日可是睡得好极?”
白胡子老头最开始对她爱答不理,自从她复刻出了多支连发的弓弩后,便转性了。
面对大匠监的热络黏糊,虞昭月不计前嫌,想同以往一样与之寒暄,奈何她一路疾行而来,嗓子里现在似有火要冒出来
刚刚咽下的包子,匆忙之间好像卡在了她胸腔之中,噎得难受。
虞昭月咳了两声,对白胡子老头摆手,又捶了捶胸口,示意自己需要缓缓。
翁俨笑呵呵的,他干枯的手递过来一杯翠绿的茶,“虞大人想来昨日休息的极好,您今日比往常迟了整整一个时辰。”
凉茶微苦,一杯下肚,虞昭月缓过来,她放下杯子,眼神中透着些不自然,“还好还好。”
少年额间沁着细汗,腮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整个人璀璨如画。
他在军营里养了大半个月,不见风雨,吃喝不愁,容貌更胜之前了。
老头的视线在风姿绰约的少年身上转了一圈,最后有些疑惑地停留在他胸前。“虞大人,这是?”
“嗯?”
虞昭月低头,只见自己胸前鼓鼓囊囊一片。
她伸手进怀里,掏出了一个青色纸包,“荷花甜糕,匠监大人要吃点吗?”
大监匠连连摆手,“不了不了,老头牙口不好。”
“对了,您前日说这大家伙的失败,是欠缺发射之力?”
“不知是弓弦的拉力不够,还是弩弓的弯曲弧度不够?”
“虞大人可否在讲细致一些,老夫多次尝试,尤未寻到原因。”
“好。”
“匠监大人,随我来。”虞昭月款步走向房屋最中间的那张床弩。
在床弩的左侧,叠放整齐着一排排形状各异的弓弩,版本从简易到精巧,其中有着蜂窝般紧密箭匣的弓弩最多。
短短半月光景,能做出千把连发弓弩,时属不易。
看着失败了数次的床弩,虞昭月也没心情吃点心了,将剩余的糕点放回怀里,她全情投入在眼前的工作中。
转眼,已到胜午,朝食都未用过的虞昭月饿得头晕眼花。
草草咽了几口荷花糕,她马不停蹄地往军器监赶。
日日都得去检查一下磷石的提取情况。纯度,含量,品质,每一个细微的数据都会影响后续火药成败或威力。
天空湛蓝,城楼巍峨。
花树稀疏,满是杂草的小道,虞昭月远远看见柳树下蹲着一个黑发少女。
她一身粉衣,腰细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其吹倒。
她微微低着头,额头上方垂下的几缕发丝遮住了眼睛,瓜子脸,翘鼻梁。
是凛雪的妹妹。
她在这儿干嘛?
不过绿草深,柳树青,少女粉,相互映衬,绝美如画,虞昭月不忍惊扰。
宝柔从战场上回来,便一直郁郁不开颜,今日难得有童心偷跑出来玩耍,虞昭月不禁心生怜惜,她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想从宝柔身后悄悄走过。
即便不想偷看,虞昭月的视线还是被那双细软的小手吸引。
宝柔所做之事,并非虞昭月以为的玩过家家的少女游戏,她粉色鞋前摆放着黄色的纸。
她手里的铜镜对着太阳旋转,特定的角度下,艾绒燃起了烟。
不一会儿窜起火来。
暗黄色的麻纸燃为灰烬。
虞昭月瞳孔放大,云纹小布鞋落到一根干枯的树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