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的林荫道上,一辆马车载着洛德文公爵一家三口从这里徐徐经过,路过某处时,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辛西娅·坎贝尔夫人胸前的白玫瑰掉落在地上,被远去的马蹄声遗落在了泥土中。
染上泥土的洁白花瓣被清风拂动,打着旋儿飘向了密林深处的象牙塔。
辛西娅·坎贝尔似有所感一般朝某个方向望去,高耸入云的古欧式白塔被丛林遮挡,静悄悄地坐落在诺兰家族位于此处的庄园之中。
辛西娅知道,在那座看似庄严的高塔里囚禁了一位少年。
他被自己的亲生哥哥囚禁在这里,一辈子都将会这样度过。
辛西娅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微微颤动了起来,却连那个名字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一双结实的手臂在此时搂住了她的腰,菲尔·洛德文冷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辛西娅,一切已经结束了,希望你不会再弄丢我的颜面。”
辛西娅察觉到儿子也看过来的目光,忽然连维持体面微笑的力气也没有了,不知从何时起,辛西娅开始经常感到疲倦,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菲尔·洛德文对于妻子的情绪变化一向很敏感,作为枕边人,他无疑也是最能明显体会到这种转变的人,并且他也知道原因。
这都要归功于一个人,那个下贱的妓女之子——伊恩·诺兰子爵。
想到此人,菲尔·洛德文横在妻子腰间的手臂愈发收紧,他的目光也愈发阴冷冰寒,其中还隐隐夹杂着愤怒与不甘。
相处七年,都未曾被他撬动丝毫的真心,竟然如此轻而易举的便给了别人,而那个男人仅仅只用了一个月时间。
肩膀在此时落下一道重量,菲尔愣愣地看向陷入沉睡的辛西娅,这是七年间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母亲?”
菲尔·洛德文阻止了想要叫醒辛西娅的儿子,艾丝特·洛德文看向了在父亲肩膀上熟睡的母亲,也感到惊讶。
辛西娅·坎贝尔从来不会做出任何失礼的事情,也从来不会主动去依靠任何人,这是牢牢刻在辛西娅骨子里的涵养。
位于伦敦东部的坎贝尔家族,辛西娅就出生在那里,这个庞大的家族除了以掌握着英格兰大量土地、森林、矿物资源闻名以外,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个家族对于女儿极其严苛刻板的管教。
为了能够更好地给家族带去利益,他们会将女儿培养成上流社会中最为出色的淑女。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坎贝尔家族的女儿总是常常为人称赞。因此,不乏有勋爵人家将女儿送去坎贝尔家族进行管教。
其中,坎贝尔伯爵的长女——已经嫁作人妇的辛西娅·坎贝尔,无疑是他最出色也最为满意的作品,辛西娅·坎贝尔是坎贝尔家族教育名副其实的‘活招牌’,她被人们称之为一位极富修养的完美淑女。
辛西娅·坎贝尔小姐总是带着微笑和手套,辛西娅笑起来的时候,蓝色的眼睛会微微眯起,唇角浅浅上扬,耐心而礼貌的倾听对方讲话。
无论面对何人,她都会保持这样的微笑,这是被坎贝尔伯爵烙印在她骨子里的修养之一。
辛西娅也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摘下她的手套,这是作为一名淑女的习惯。
今年辛西娅已经年满25岁,现在人们普遍称呼她为洛德文公爵夫人,辛西娅·坎贝尔小姐在七年前嫁给了当时贵族圈内最受淑女们欢迎的黄金单身汉,菲尔·洛德文公爵,这是一场政治联姻。
但听说菲尔·洛德文在宴会上对她一见钟情,二人郎才女貌,是一对金童玉女。他们在七年前有了自己的儿子,今年刚满七岁的小绅士,艾丝特·洛德文。
在许多人看来,他们的结合不仅代表了两个庞大家族的联合,婚姻也十分幸福美满,是让人羡慕的存在。
可这些美好的表象都在两个月以前被打破了。
辛西娅·坎贝尔与伊恩·诺兰相识于一场雨夜。彼时,辛西娅已经搬离丈夫菲尔·洛德文的城堡快一个月了。
辛西娅在街道上捡到了一名落魄少年。
那天,辛西娅被暴雨阻隔在了商店门口,察觉到自己被一道目光注视了许久,最终她撑着伞主动走了过去。
这是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少年,他穿着丝绸质地的白衬衫和黑西裤,坐在地上,一头微长的金棕色短发一直在滴水。
他的庇护所是一间在风雨中飘摇的老旧报亭,看上去似乎已经很难再继续履行其的使命。
可少年仿佛一具没有任何思想的木偶一般,那双浅色的灰眼珠直直的盯着她,在英格兰,这样的瞳色一般很少见。
辛西娅也是后来才知道,这瞳色大概率遗传自他的母亲,因为他上面的那位哥哥阿尔弗雷多·诺兰也拥有着一双闪闪发亮的蓝眼睛。
可那时候辛西娅并不知道他的名字,虽然将他带回了家,可因为少年并不会讲话,也从不尝试用别的方式与她交流,有时候就像是一名自闭症患者,导致辛西娅对少年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可辛西娅知道,他身体健康,还拥有着非常出色的记忆力,有时候,辛西娅只是无心的一句叮嘱,他也会认真的去完成,比如让他每天按时喝牛奶,比如让他将餐具摆放整齐,即便他当时正在看书,连目光都没有从书本上转移半分。
虽然从第一次见面的穿着和行为举止来看,辛西娅便猜到他大概是来自某个贵族的少爷,可辛西娅如今已经并不在意这些了。
摆脱坎贝尔的姓氏,刚与丈夫分开不久便和一名离家出走的孩子同居,无论哪一件事,都是在挑战一名淑女的底线和坎贝尔的权威,放在以往,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如同天方夜谭。
就像辛西娅·坎贝尔本来就该活在人们的期待中一样,作为淑女的典范,任何离经叛道放在她身上都是不被允许的。
可是伊恩·诺兰很清楚,辛西娅不会主动赶他走,这一点从他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就知道了。
因为这位年轻而又好心的夫人,太过孤单了,所以即便是一只路边捡回来的野狗,也会被夫人收留下来。而他刚好利用了这一点。
伊恩·诺兰是从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逃出来的,他无处可去,流落街边之时,意外的遇见了辛西娅·坎贝尔夫人。
当时,女人就站在街道的对面,穿着一条白色的克里诺林裙,裙摆的网纱绑成了一片片花瓣的模样,随着风雨轻轻摇曳,撑着伞,宁静而又出神的望着急匆匆的行人。
犹如一束在雨幕中盛开的白玫瑰。
伊恩的目光不自觉便落在她身上。
夫人很快察觉到了他,伊恩本以为,这位夫人也许会和其他淑女一般慌张的收回视线、疾步走开,也许会朝他露出一个礼貌而友善的微笑。
唯独没有想到,夫人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然后向他走来,戴着手套的一只手朝他递来,手里捏着一块带着淡淡清香的手帕,微笑着问询,“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助你的吗?”
见他不接也没有说话,夫人顿了顿,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沉默道:“你看上去并不属于这里,回家去吧。”
说完,辛西娅便转身准备离开,却被伊恩抓住了手。
伊恩仰头注视着夫人因为他的大胆举动而惊讶的表情,不知为何心底有一种预感,如果放开了眼前的女人,他或许将会后悔终身。
这是一种仿佛来自于灵魂深处的致命吸引。
实际上,这位夫人和传闻中一样,有着庄严而又美丽的容貌,言谈举止一板一眼,堪称教科书的典范。
即便是待在家中,也时刻保持着贵族的风度和礼仪,从不会在他面前摘下自己的手套。
以至于伊恩的目光总是会不自觉的停留在那双手上,想象着手套之下会是怎样一副美丽的双手。
每次察觉到他的目光,辛西娅总是会停下手头的事情,对他露出一抹微笑,每当此时,伊恩便会难得的听到自己心脏发出的声音,下一刻他就会十分生硬地别开视线。
因为那种如同鼓点一样的声音会让他呼吸变得急促,也会让他联想到邻居家的宠物狗黏着主人的腿发出呼噜声的场景,虽然这两者并不相干,这一切复杂的心理变化也并没有体现在他那张麻木的脸上,但他还是感觉到不自在。
夫人从来没有提过让他离开的事情,也没有限制过他的自由。既不过问他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
他就这样在夫人的家里住了下来。
可虽然住了下来,他们却又互不了解,互不相干,夫人会悉心的照顾他,却从来不会冒犯他,也并不会让他见自己的朋友,参与到自己的生活之中,他就像是夫人豢养的一只宠物犬,除了需要履行陪伴主人这一职责以外,什么都不需要去做。
可有时候他们又像是原本就生活在一起一般,总是能心意相通,夫人皱皱眉毛伊恩便能感知她的烦恼,而夫人只需要看到他的眼神就够能明白他的意图,以至于有些时候伊恩往往会去刻意的逃避她的目光。
夫人平时喜欢看书,有时候会写信,白天多数时间会外出,直到傍晚才归来。
虽然从来不会与他谈及往事,但心情好的时候会主动去聊起一些趣事,会指导他礼仪和插花,虽然看上去只是夫人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但实际上伊恩在心底已经回答了她每一个问题。
伊恩没有办法说话,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开口说话。
伊恩从小没有见过母亲,对父亲的记忆也很模糊,他是被父亲的儿子,也就是自称是他哥哥的男人,格雷孟特·诺兰养大的。
在十岁之前,伊恩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他了解这个世界的唯一方式是通过书籍。
后来哥哥娶了一位夫人,那位夫人每次见到他都会露出很难过的表情,以至于得知他喜欢读书以后,每次见到他都会给他带来很多新的书本。
虽然她或许认为,他只是单纯的喜欢看书上的那些绘图,根本连字都读不懂就是了。
伊恩很清楚哥哥的夫人在想什么,他经常从女仆那里见到这样的目光,她们在同情自己,同情他被哥哥养成了废人,甚至没有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开口说话,可是即便同情,却又始终和哥哥一样担心他的存在会威胁到哥哥在家族中的地位,所以伊恩毫不怀疑,一旦他表现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模样,那些书籍便会被永远禁止送过来。
辛西娅·坎贝尔夫人对他过去的一切毫不知情,只是单纯的尊重着他的存在,以礼相待。
伊恩不知道该如何去称呼他们这一段关系,他读过的书上并没有一种明确的对于这种关系的定义。
但伊恩知道的一点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种对于夫人的深深地渴望,这种渴望源自于他每一次和夫人产生的接触,每一次看向夫人的双手时、与夫人对视时、夫人偶然触碰到他时。
但他并不在意这种渴望,相反,他一直在压抑着这种感觉,因为这种极端的难以掌控的情绪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只希望能一直像现在这样陪伴在夫人身边。
可几天之后,一位客人的造访却打破了这一切。
那是一名戴着黑色圆顶礼帽的绅士,他的名字叫做菲尔·洛德文,是夫人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