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的父亲为我找了一位家庭教师。准确地说，是家庭教师兼他去世之后我唯一的监护人。

    父亲在信里提到了他的名字：艾略特·李。既不是我们家族的什么远方亲戚，也不是父亲的旧友。得知此事时，我只觉得十分荒谬：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凭什么当我的监护人？

    我气得差点把信撕了，在没有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哈尔特森。没想到管家在见到我时竟然一点也不意外：

    “欢迎回家伊恩少爷。老爷正在花房侍弄花草。他吩咐过我如果您回来了，让您稍安勿躁，不要去打扰他。”

    “罗伯特，你竟然帮他转达这么无情的话……我好不容易……等等，”

    我瞪大眼睛：“他早就猜到我要回来了？”

    老罗伯特微微一笑：“下次您还是提前通知我一下吧，我派人来接您会比较安全。”

    我撇了撇嘴角：“哦。知道了。”

    老罗伯特没再说什么，他苍老的眼睛里是一贯的平静和蔼。

    在我的父亲还很年轻的时候，老罗伯特就已经是哈尔特森庄园的管家了。他是一个会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尽职尽责的好管家，同时也是一位可靠的长者。我很信赖他。

    我向四周看了看，假装不经意地问：“那个家庭教师呢？”

    “您是指艾略特先生吗？”老罗伯特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藏书室里看书。”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

    谁知老罗伯特还偏要火上浇油：“艾略特先生是位非常博学的学者，相信您和他一定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我扯了扯嘴角：“是吗？”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意识到我爱上艾略特的时候，我才不得不承认老罗伯特说的是对的。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不过从严格意义上说，老罗伯特的话不算全对。因为我和艾略特的第一次见面就算不上愉快。

    在得知了那位家庭教师在藏书室后，我十分放心地从后门溜了出去，沿着两侧长满灌丛的小径向花房走去。

    花房的门虚掩着，我轻轻地走进去，看见那个熟悉的、苍老的背影正站在花架前，给他最喜爱的那株珍贵的兰草浇水。

    那是我的父亲，阿德勒·奥格拉斯伯爵。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身后站了个人的。在我出声叫他之前，他就开了口：“回来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放下手上的水壶后才回过身看了我一眼。他肯定早就知道我会来花房找他，作为父亲，在某些方面，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我叫了声父亲，随后直入主题：“我不需要家庭教师。”

    阿德勒静静地看着我，他穿着常服，看上去没有平常那么精神。我注意到他本就苍老的脸颊上好像又多了几道皱纹。

    我不明白，我只是去离庄园不远的城市里学了一年的绘画，就一年时间，他怎么会老了这么多呢？

    我重复了一遍我的请求：“我不想要家庭教师。我在学校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阿德勒说：“你之前还跟我说，学校里教的东西都无趣至极呢。”

    我沉默了。

    圣维尔学院是鼎鼎有名的好学校，有很多专业的画家在里面任教。我自小就喜欢绘画，也自认在绘画方面有些天赋，所以在一年前选择离开庄园去求学。但让我失望的是，圣维尔学院的教学古板苛刻，毫无艺术感染力，教的内容也大半规规矩矩无所创新。

    要只是如此，我倒还不至于要跟父亲说起这点。可有一次作业，我交了一张我自认为完美的油画作品上去，却受到了那个古板的老画家的批评。他说我摧毁了艺术的庄严性，该遵守的原则（无非是光影啦线条啦什么的）没一条到位。

    可我却觉得，如果总是按照他那套标准来，艺术就不是艺术了。

    艺术是灵动的，充满生机的。而不是死板的，一成不变的。

    阿德勒的眼神变得很锐利，他盯着我，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鼓励：“是因为你之前在信里说，觉得学校里教的东西太古板了，所以我才留了心去找一位合适的老师。”

    “伊恩，我尊重你的想法。如果你认为圣维尔学院更适合你，那我完全没有意见，”他说，“我对艺术一窍不通。”

    我垂下眼睛，小声嘀咕道：“那那个什么艾略特呢？他难道就懂了？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我们这有这么一个绘画大师。”

    阿德勒笑了笑：“他确实不是学画画的，但他对艺术的鉴赏力非比寻常。而且……”

    我冷笑了一下，偏要跟他唱反调：“我看他不过是一个骗子。来我们庄园混口饭吃罢了，有什么真本事。”

    阿德勒叹了口气：“孩子，别说这种话。你都还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是骗子呢？”

    “那监护人呢？”我激动地说，“您为什么要让一个陌生人来当我的监护人？”

    “而且再过几年我就成年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说，“您怕不是被他蒙骗得昏了头！”

    阿德勒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我：“以后你会明白的。”

    但那时的我看不懂他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只是觉得很荒谬，很生气，于是转身就走。

    然而就在我走出花房门的一瞬间，我就开始后悔刚刚为什么要那么激动了。

    因为那个我口中的骗子，来这边混口饭吃的人此刻就站在离花房不远的绣球丛中。

    我心下一惊：他在这边多久了？要知道，花房的隔音是很不好的。他是不是听到我说的那些话了？虽然我对他还没什么好感，但出于礼仪，我也不想让一个外人看到我如此失礼的一面……

    看到我出来，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温和地笑了一下。

    那一刻我愣住了。

    他长得太漂亮了。

    在我之前的想象中，这个艾略特一定是个留着胡子着装怪异的中年男人……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

    眼前的这个青年只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素净却很讲究，长长的黑发（我猜他可能有点东方血统？）低低地束在脑后，使他看上去温柔而优雅。

    说来也怪，没人告诉我他是艾略特，可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自动把他和名字匹配在一起了。

    艾略特向我走来，我的脑子嗡嗡地响，一时竟呆在了原地。

    谁来告诉我，我的家庭教师为什么会是个比画中人还完美的美人？

    “您好，伊恩少爷，”他的声音很好听，语调也很温柔，“我是您的家庭教师，我叫艾略特·李。”

    我愣愣地盯着他。

    他含着笑回望着我，目光深邃平静。

    他的眼睛好像是绿色的，我想，有点像……

    有点像苦艾酒的颜色。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失礼，慌忙了撇开视线，回道：“你好。”

    他似乎低低地笑了一下。

    “伊恩少爷，您的脸有点红。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语气带着礼貌的关切，听上去似乎是真的在关心我。

    我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脸上的热意，后退了一步，故作镇定地说：“是吗？可能是有点太热了。”

    阿德勒从花房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诡异的一幕——

    他那一向不怎么脸红的儿子正满脸通红地站在家庭教师面前。

    他看看艾略特，又看看我，微笑着打趣道：“看来你们的初次见面还算愉快？伊恩，你觉得呢？”

    我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倒是艾略特，礼貌却笑意盈盈地回答道：“是的，阿德勒先生。”

    “伊恩少爷是个很有趣的孩子。我想，接下来和他相处的日子一定会非常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