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你看什么呢?”财务室同事出来饮水机倒水,捏着保温杯,忽然瞥见了林遂意,好奇道:“好不容易能空下来一会儿。”从往窗外看,同事顺着林遂意的视线往外望,入眼的确实只有森森石壁和矮松,没错呀。
林遂意下意识摸鼻子,他含糊过去:“就,远眺三分钟,多看看绿色来保护视力。”
多看看给他前男友选的风水宝地来保护心情。莫生气,莫生气,一切都是自找的。
离下班还有十分钟,林遂意倒在办公椅上摊着等下班,懒洋洋举着手机刷外卖软件,思考晚上到底该吃什么。
吃什么还没决定,先接到个电话。
姚楚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不太一样,从电流里传过来的音色多了几分暗哑和委屈:“小意,我现在在市医院,能帮我拿点东西过来吗?”
林遂意从单位早退十分钟,花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骑着电驴风驰电掣回住处,乱七八糟捞了点姚楚的衣物洗漱用品,顺带在床头柜翻半天,找出来他的病历卡。
往医院赶的时候,林遂意接到同事的电话,他隐蔽的在路边单手开车接电话,躲藏交警的视线,出门忘记带头盔了,“李老板来了?算了,他来就来吧,谢谢陈姐我挂了!”
好忙,好乱,怎么会同时有焦头烂额的这么多事情。
他总是在段榆悄无声息的离开的最初那段时间里忙的厉害,一次两次,林遂意都要怀疑这是什么诅咒了。
市医院住院部十楼骨科,林遂意从电梯的人群里挤出来,有些茫然的找到姚楚告诉他的病房号。
单人病房,病床上正半躺着一个穿病号服的人,胳膊那儿打了圈儿固定的,暂时看不清脸。
而他的舍友姚楚正坐在病房旁边的椅子上低着头,一脸委屈的试图削苹果。
削了没两下,苹果皮又脆脆的断了,姚楚气的把水果刀往床头柜上一拍:“不削了!要吃你自己搞去!”
“诶楚啊,我手都断了还怎么搞呀——”病床上那人的腔调像个痞子,拖成了伪音,专来欺负他的好孩子舍友姚楚的。林遂意也不知道这到底什么情况,在门口用力咳了一声。
床上那人和姚楚一起转头看他。
姚楚把林遂意拉到走廊上去说话,他们站在一个很大的窗户旁边说,60%的话音都散在十楼窗外的风里。
病床上的那个男生叫程野,本地读书的一个在校研究生。“他弟弟是我们琴行的学生,他每天都来接送他弟弟上下课……”
姚楚有点委屈地把今天的事情讲了遍。他们琴行有个孩子的父亲大概精神有点疾病,不知道为什么,下午的时候忽然持刀冲进来见谁砍谁。
恰逢程野来接弟弟下课,场面乱成一团时,这人用胳膊给姚楚挡了一刀,手臂上留下长长的豁口,皮肉外翻,往下不停的掉着血。
“他可能要住院几天,又说他爸妈都忙,家里还有个弟弟不能不管,没有病房里陪着的。”姚楚解释说:“非要我陪。”
林遂意听的瞠目结舌,他理了好半天,张口最想说的还是:“请个陪护阿姨很难吗他?”
姚楚咕哝:“怎么说也是给我挡刀的嘛……虽然他不冲过来我也能完美避开……”
OK,fine。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他林遂意发表意见的余地。林遂意把拿过来的衣物洗漱用品全塞姚楚的手里,说那我回去了。
“程野点了外卖,吃完晚饭再走呀,你回去肯定不做饭。”
“我一个人点外卖它不香吗!”林遂意呲牙,呲完牙还是头也不回的从医院走了。
回去的路上又开始飘小雨,春夏之交一场春雨一场暖,林遂意淋了几滴冲回住处。他点了单人套餐,外卖将近一个小时才送过来,饿的他瘫在沙发上。
微信里那条还是冷冷没动静,林遂意随手调了体育频道,边吃饭边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的羽毛球比赛。
他吃了很久才小口小口的全吃完,有点撑,随之而来的是后知后觉的孤独。
今夜的雨又大了起来,林遂意在半夜惊醒,发觉自己浑身都发烫,昏昏沉沉间知道是发烧了。他挣扎着下床去倒水吃药,半睁着眼睛看到新消息。
第二次加段榆微信,备注干脆没填,而且这昵称一看就是段榆的。
——DY:【阿意,我从加拿大带着我爸的骨灰回来了。】
——DY:【他死了。】
林遂意想:他终于死了。
仰头送下那枚药片。
*
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林遂意被工作日清早的闹钟吵醒,翻了三个身板着脸下床洗漱,他边刷牙边愣愣的盯镜子中呆毛乱翘,神情呆滞的自己。
可是,是什么事情呢?有点儿想不起来。
林遂意从昏沉的身体感受上判断自己昨晚的烧大概是没退掉的,但也并不太严重,没虚弱到得请假的地步。
小病小痛就不必和钱过不去了,普通市民小林可以坚持在工作岗位上。
他低头吐掉嘴里含着的水,在抬头看镜子时,忽然电光火石被雷劈了脑子似的想起来了,那件被忘记的事情是什么,镜中的身形猛的一僵。
——段榆、微信。
林遂意彻彻底底的醒了。他飞快的把牙刷牙杯往洗漱台上一推,几乎是原地跳起来转身扑回卧室的程度,从枕边捞起手机。
嘶,还好。昨天那句“他终于死了”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没真发出去。不然他也不用接段榆哪个项目了,这么摆在明面上未免太尴尬,林遂意自己想想就要抠出三室一厅。
原来段榆昨天半夜还发了些别的,跟在“他死了”后面。
两条三条大致意思就是他的航班今天白天落地,会去墓园里找林遂意,顺带办理骨灰寄存的手续。段榆并不打算带着骨灰回他之前的家里。
林遂意在请假和不请假之间犹豫了片刻,按理来说他还发着低烧,可以理直气壮毫不心虚的请一个病假,顺带避开段榆,按情来说,选择避开前男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但是林遂意沉思数秒,慢吞吞打字回复。
——林子:【好。】
真的不是像姚楚丁与榭以前总说的什么“林遂意你就不能学学怎么拒绝段榆吗”或者是“你就惯着他吧林遂意你迟早吃亏”这类的原因。
迁就段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林遂意早就下决心不再这么干,毕竟已经如他们所言的那样吃过了大亏。
他只是,确实,挺想看看段榆是怎么捧着他爸骨灰盒的。
段涛当年身姿笔挺站在烈日中,居高临下,又带着笑意对蘑菇头男生说话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会有化了一捧灰,被极有可能给他儿子带去不幸遭遇的那个男生随手放进那个储存格的一天。
多荒诞啊,他要是段涛,他就算成了灰也要怒扬一把,以表愤恨。
*
整个上午段榆都没有来,蔫在办公位上的林遂意又开始怀疑自己是被这人给摆了一道。
他坚持在岗位上,前半天刚陪着对来看墓的夫妻进去看了,他被太阳晒得更蔫,趴在办公桌上进气多出气少,差点没把同事给吓死。
“要不你下午还是请假吧。”同事忧心忡忡:“虽然咱们业内购墓是很优惠,但小林,我们也不贪这便宜啊。”
林遂意咬牙:“我不。”来都来了,他非要看看段榆怎么样的。亏都已经吃了,不赚回来点亏的更厉害,他除了咬牙继续熬着,没别的办法,怎么都咽不下那口气。
见坏就收的人生原则在有关段榆在这些事情上并不适用。
林遂意午饭也没吃,趴在办公桌上回血。姚楚在微信里跟他叭叭叭今天的事情,末了来了句:小意啊,我今天还是在医院里不回来[捧脸.jpg]
“……”你别回来了。但林遂意不这么说,他不打击姚楚,他只祝姚楚开心不管怎么样小意永远在你这边么么哒。
“么么哒”刚发出去,单位里的网络有点儿差劲,加载的小圆圈转了一圈才消失。接着他听见外面同事嗷的一嗓子——“小林!小林你上回那个来了!”
可真行,段榆来了那么一次就被人给记住了,很有段榆的个人风格,他向来这样。
林遂意坐着不动往外看,看见门口端端正正走进来一个人影。段榆今天不穿长款的大衣了,改一件看起来轻飘飘的夹克。端正又挺拔的人影,与林遂意想象中的一样,捧着个方正精细的盒子。
段涛肯定想不到他会有这么一天的。生前再怎么叱咤风云,说几句话就能操纵一切,把什么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死后也只能是一捧灰,任人宰割。
“至少要一个月。”林遂意维持着表情把“段涛”这个名字输入excel表格,公事公办的说:“再快不可能。我们提供骨灰暂存服务,你也可以选择带回家供着,墓碑制作完成后,我们会通知你,你挑时间来正式落葬。”
“寄存吧。”段榆站在林遂意的办公桌旁,高寿的身体头下片灰黑的投影,他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我妈也不想和我爸的骨灰在一块。”
那真行。段涛的命确实太不好了,和前妻关系差到冰点,一双儿女也不知怎么看他。至于更早年的那个昙花一现的同性恋人更不知消失在人潮的哪条浪流里。
“财务室缴费。”
段榆转身去了财务室。
林遂意撑头看了会儿段榆的背影,判断今天这个人的精神状态好像很不好,唇色发白,眼袋也很重,双眼皮快要变成多眼皮。
我也还发着低烧呢。林遂意在心里嘀咕着,他带段榆去骨灰寄存室里,给看看段涛未来暂时的逼仄住所。
段榆一路沉默的跟在林遂意身后,往骨灰寄存室那走安静的要命,只听得见脚步声。
要是这会儿脚步声突然停掉,那就是恐怖故事了!林遂意刚这么想,身后的脚步声就忽然停了下来,一时间静的可怕。
……不会吧?不至于吧?
林遂意一串串僵硬的转回头去,谢天谢地,没见着什么疯狂掉san值的场面,只是段榆低头一只手的胳膊肘撑着墙。
“阿意,我有点晕。”他声音很轻很轻的说。
像撒娇,像示弱,像求助,像他还算小的时候攥着林遂意的书包袋子固执,不让人走的样子。
林遂意在那个瞬间觉得自己说到底还是完了。姚楚和丁与榭骂他骂的一直很对,林遂意悲哀的想,他好像就是没有很大的办法去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拒绝段榆。
“晕?”
段榆“嗯”了声鼻音,头低的厉害,声音暗哑到飘忽,“晕。”
林遂意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好伸手说:“骨灰盒给我,120会打吗?国内应急电话没忘吧?”都这时候了,林遂意牙尖嘴利的嘲讽还是不缺席。
他把段涛的骨灰盒从段榆怀里拿过来很不恭敬的拿着,几步匆匆进去骨灰寄存室,熟练的找到属于段涛的那个位置,一气呵成的塞进去。
林遂意往回走,段榆还撑着墙,半死不活的样子。林遂意走过去戳他肩膀问120打了没,没打我来,他反而把脸忽然埋在林遂意的颈窝里。
滚烫的气息激的林遂意头皮发麻。
“好累。”段榆用叹气的声音说。
“段榆你起来。”林遂意咬着牙低声道:“我也在发烧。”
“阿意,你跟我都好累。”段榆继续喟叹。
“……”林遂意差不多知道段榆现在基本已经是糊涂了,不再强求和对方交流,他给同事打了个电话。
“对,哥,有个客人快晕了,辛苦你开车帮我送他去医院。”
*
姚楚削苹果的水平已经在短短一天的磨练之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大师水平,他现在正在削第三个苹果,长长的果皮晃晃悠悠的荡在一边。
程野躺在病床上眼巴巴的看着,他一个都吃不到,自从嘲讽完了姚楚的削苹果技术后,姚楚就连削了好几个苹果。
一个都不给他吃,扔了都不给他吃。浪费粮食!
这一个还没削完,姚楚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程野努力歪眼睛去看,堪堪看清一个“林”字,好像是他那个舍友,上次来的那个。
姚楚单手接电话,喂了一声,然后手抖,只差一点就能削完了的苹果皮立刻断掉。
“等等,怎么回事,你们也来了?”他呆呆地、缓缓地把湿润的眼睛睁得溜圆,“意思就是说……我要一个人陪护你们三个?!”
“主要是来都来了,我顺带给自己也挂个水。”林遂意挂号付钱,把段榆丢在急诊的座椅那儿,他肩膀和脖颈夹着手机,艰难地说:“段榆就随便给他妈或者姐姐打个电话,还不行就请个护工呗。”
他缴费完回人声嘈杂脚步忙乱的急诊大厅,移动病床上的段榆躺的不安分,不肯乖乖闭眼,身体也非要乱动。
“问题不是很大,只是这段时间劳累过度,没有好好休息,加上他自己本身存在的长期失眠的一些精神上的问题。”急诊大厅的医生语速很快,指着赶紧把这个推出去,外面还一大群人等着进来。
“转科室吧,你来签个字,要是愿意就办住院,输液几天。”
林遂意自己还挂了号要输液,姚楚从住院部里跑出来找他,护士帮着林遂意一路把人推进电梯里。
“你这算是怎么回事?”小姚叉腰问。
“人道主义。”林遂意相当镇静的回答:“我去输液室输液,你把账单放他床头,要是他睡醒没看,你就提醒一下,催他打钱。”
“那我陪你去输液室。”小姚继续叉腰。
“算了吧,那个程野还在隔壁病房里等你呢。”林遂意转身要走,走前听见很小很小的“阿意”。
他头也不回,应声,“听见了。”
段榆还躺着,紧紧闭着眼。他面部条件真的很优越,林遂意听办公室里的女同事讨论卧蚕与眼袋的区别的时候,听她们有理有据的说,长那儿好看的那就叫卧蚕。不好看的就叫眼袋。
可是段榆现在脸上这个很刁钻,非要说的话,林遂意愿称之为好看的眼袋。
阿意、阿意、阿意阿意阿意。
林遂意转身回去又在段榆脑门上恶狠狠的点了下,咬牙低声说:“你给我安静点。”
别在我脑子里吵了。
*
段榆隐约知道自己在做梦。意识坠入不受控制的梦境之前他听到的最后几句话都是林遂意的声音。有点糯,带着些微微鼻音。
林遂意的声音基本没有变,走之前是怎么样回来还是怎么样。
“知道你累,段榆你好烦。”
“你烦死了,你就是烦——死了!”
那个有点糯的声音这么说尾音翘起来,好可爱,听到就知道是林遂意。
林、遂、意。
又轻又凶地抱怨了两句,那个声音停顿了几秒,接着用更陌生一点的客套语调说:“对,哥,有个客人快晕了,辛苦你开车帮我送他去医院。”
好像有只手停留在他的胳膊上,另一只碗在臂弯里。温热的,以前总开玩笑似的软软推开他,现在却坚实的抵住他。
段榆在混沌来临之前,恍惚中抓住最后一丝念头。
——麻烦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吧,不要往前走,也不要往后退,就停在他抱住我的这个瞬间。
宇宙爆炸,城市毁灭,恐怖主义,随便什么样的原因都可以;不管是哪路神佛或者上帝都保佑,拜托,拜托了就让时间在这一刻停止吧,谢谢。
他一路坠落,意识最终坠回了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