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苍茫,鬼影憧憧。
风烟游终年不散的湿冷雾气中,一道素白的影子长身而立。
群鬼瑟缩着咧开口,潮湿而腥甜的血气激得它们蠢蠢躁动。贪婪的阴湿鬼气溢出,弥散在雾中,丝丝缕缕,如蛇般嘶嘶吐信,悄无声息地向那身影探去。
伴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那影子动了。灭顶的威势当头压下,群鬼只觉骤然天地崩坠,萦在那人身周的阴气震荡开,又瞬时湮灭在那人威压之下。骨骼不堪重负咯吱作响,松垮的皮肉坠向地面,仿佛要被生生从骨架上撕下。众鬼战栗伏地,身子几乎被压进地里,无声哀号。而那人,仅仅是轻掸了下衣袖。
嗒。
他向前迈步。
嗒。
手指微微一动,一柄剑在手中凝成。剑身洁净,泛出幽幽寒光。
嗒。
冷雾中,什么东西咚地落地。剑身染了血。
嗒。嗒。嗒。
一步,一步,一步。他的身影渐渐清晰。浓稠的雾破开来,退向两侧,又在他身后合拢。威势一点点下压,伏跪在地的灰白躯体一寸寸下陷。群鬼面容狰狞扭曲,尖利的指尖抽搐地插进黏湿的泥土中,恐惧而又渴望地张大口,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凛冽的光一闪,剑如流汞般淌过。又一颗头颅落下,乌红的血喷洒出。
血。
那是血啊。
之前像踩进水洼中发出的啪嗒声,是他一步一步踏着血而来的丧乐啊。
众鬼绝望而狂暴地扭动身躯,露出森森利齿。杀了他。
杀了他。
叼住他的喉管,撕裂他的心脏。
血。甘甜的,诱人的血啊。
在极端饥渴的驱使下,一只鬼不顾头顶威压和银剑的震慑,挣扎着竟伸长胳膊,要去抓那人衣摆。他冰凉的眸子垂下,看也不看,挥剑。
咔嚓。
剑刃撕裂血肉,发出轻轻脆响。那只鬼被被从左肩到右肋斜斩成两截,血液混着内脏涌出,淌了一地。
再没有鬼敢动弹。
他在伏跪下的颤抖躯体中缓步穿行,手拎长剑,剑身微微反光,一颗脑袋便了无生机地落下。血顺着剑身滑落,一滴滴渗入土中。他的素衣衣摆被血浸透了,呈出斑驳的乌紫色。众鬼早已失了反抗的意志,只麻木地等待长剑收割自己的头颅。
明明那人轻轻弹指,便可让整个风烟游灰飞烟灭,可他偏要提着剑,一个一个斩过去,不紧不慢,闲庭信步。他更像是一个杀戮的符号,携着入骨恨意,背后是血海无边。
最后一个躯体倒下,白衣的杀神结束了他无声的杀戮。冷雾似乎更浓了,如层层茧丝包裹住他。四下寂静。偌大一座鬼域古城中,再没有一个活物。
沉默矗立的高台前,他仰起头。剑尖黯淡垂下,指向地面。他拾级而上。
这似是一座祭坛。不比其他祭坛的阴沉郁色,它似乎太干净了些,白玉砌成,与风烟游的惨淡格格不入。
在这修罗鬼蜮中,这冷白的玉色几乎称得上是光明了。
祭坛正中的圆台上,停着一口黑棺。
那黑棺比正常棺椁要宽大许多。不知用什么制成,仿佛将四周所有光线都吞噬了,呈出一种温吞昏沉而深不可测的黑。若盯着看,恍惚如立在深渊之侧,稍进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可他却无半分忌惮,径直朝黑棺而去。踏上圆台前,他略略迟疑,将染血的白纱罩袍褪下,扔在一旁。
细看之下,那白玉祭坛并非无瑕的粹白。光洁的玉面下,絮絮缕缕,像玉沁一般,却是银黑的铁色,泛着点诡异的青。
那奇异的“沁色”从四面八方汇聚,攀上圆台,愈来愈凝集,愈来愈清晰,最终破开玉面,凝出一股股青黑丝线般的东西。那丝线蜿蜒爬行,相互绞缠,扭曲绞出四股“锁链”。
锁链所缚的,是那口黑棺。
四条锁链分别从黑棺四角攀上,在棺盖中心处交汇,凝成一个古怪的图案。在这图案上,贴着一道符。
它就这么轻飘飘地贴着,上面也不过画着寥寥数笔。就好像是某个宿醉未醒的云游道士,随手扯张符纸,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就这样随手一拍——过于随性和简陋。与厚重的黑棺相比,它显得太单薄了些,像是稍稍用力吹一口气,便要飘走似的。
可就是这么一道符,镇了黑棺数百年。
是祭坛,更是囚笼。
一只手伸出,触上了黑棺边缘。
他无言地立在巨大的棺椁旁,慢慢抚过黑沉沉的棺面,无悲无喜,动作却轻柔得像是与久别老友的重逢。
三百年了。
终于……三百年啊。
不知是否因为一路杀来伤了元气,体温冷得像冰,寒凉的棺面竟被他摸出些暖意。
似是察觉到什么,那一缕缕黑丝活物般蠕动起来。四股锁链扭曲着绞紧,可那符仍不动如山,硬生生压下去,让锁链动弹不得。
他的眼神凛冽了一瞬,抬手抓向那锁链。指尖堪堪触上,那符倏地爆出金芒,他只觉周身一震,气血翻涌,纵是这般修为才勉强压下。只方才一触,手指尖便见了血。
黑色丝线又躁动起来,将他滴落的血贪婪吞食殆尽。只那几滴,便是百年修为。
他却恍若不见,只略略瞟了眼指尖的伤,侧耳垂目,似在仔细倾听。
乍然间,风烟游沉郁的天空炸起一道光,映得万物皆是惨白。他抬首,只见云开雾散,万丈苍穹风起云涌,一点孤星般的光亮快速膨胀。一时间,狂风乍起,金芒大盛,缥缈的诵佛声自上而下贯彻天地,声声震荡,句句回响。
他眯眼望去,墨发披散,于风中凌乱飞舞,俊秀的面容被映得苍白不似活人。但他却无半分畏惧之色,那双冷若磐石的眼中,终于流露出的也只有彻骨恨意,与几分坦然的不羁。
金光盛处,一道人影虚虚浮于天穹之上。慈悲声线响彻天地,又似直灌入耳:
“何以至此?”
他惨然一笑:“替天行道罢了。”
“此乃邪魔祟物之道,非我大道也。”
“神君。”他像是听到什么有趣之事,笑得喘不过气,一手支在黑棺上伏下腰去。再起身时,神色已同手中长剑一般冷冽,一字一句:
“仙都之上,已无天道。”
话落,手腕一抖,长剑直指天上身影。
那身影稳如泰山,不避不闪,抬手一拨,顷刻将那凌厉剑风化解。
“我道慈悲,落笙,回头是岸。”
“我已是那血海孤舟。”昔日的落笙仙君笑得双目通红,“四面无岸。”
寒柏剑破开长空,划出一个凄厉的弧。
天上人挥袖挡下,却仍被逼得向后退去:“你竟连他也不顾了么,落笙,连承策也不顾了么?”
落笙闭目,缓缓勾起一抹笑来。
他从来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让他生,抑或是与他同死。
但无论如何,总是比贪生苟活,独留他一人锁在这修罗鬼域中数百年好的。
落笙睁眼,笑意褪去,唯剩冰冷的肃杀:“自然是顾的。我这一生,也只顾承策一人罢了。”
神君慈悲地将目敛了。他长叹一声,掌心陡然下压:
“也罢,既是你执意带他赴死,那便……”
成全你二人。
霎时间,惊雷炸响。云海翻涌,乌云弥散,如一座巨大穹顶,笼罩茫茫大地,压得人喘不过气。天空隆隆作响,细小电光在云间缠绕穿梭。神君身影早已隐去,唯余洪钟之声天地回响:
“落笙,你位列仙君,却自堕邪道,谋害仙僚,血洗鬼域。既你仍执迷不悟,本君今便代天问责!”
电光蜿蜒,撕裂阴沉天幕。紫金电蛇携雷鸣滚滚直劈而下,火花飞溅。落笙立于圆台之上,四周道道电光,仿佛置于炼狱囚笼。
他的身影被映得明明暗暗,脸上却仍是不动半分,唇边溢出些冷笑。寒柏剑悬于黑棺上方,落下结界,将一切雷鸣电闪阻于界外。
落笙漠然僵持,与那神君,与天道。
不知多久,天地仿佛忽然凝滞。云海涌动,旋转着退去。天穹破开一张巨口,愈张愈大,旋涡般缓缓转动。四周电光忽地暗淡下去,一道道收回层层黑云间,如被那张天空巨口吸了回去。风烟游重归黑暗阴郁,雾气悄然弥散。四下寂静,只听云后隐隐滚雷隆隆,像是在暗中积蓄。
冷风将一缕发丝吹起。落笙微微颔首。
最后的警告结束,接下来,再无余地。
沉闷的轰鸣声骤然变大,更像某只嗜血困兽的低吼。落笙抬手,在空中虚虚画符。青光随着他的指尖延伸交错,逐渐成形。
天地大亮,惨白的光线充斥每一处阴暗。笼门大开,凶兽咆哮着冲破禁制。天雷以万钧之势降下,灼热空气唯剩冰冷杀意。
最后一笔落下,落笙微微提气,一掌击于符后。
符印爆出清光,借这一掌威势,冲上九天,直迎上雷电。
一白一青,两处相击。
天地为之一滞。电光火石,剧烈的光从那一点飞速扩大,顷刻吞噬万古洪荒。巨兽怒吼狂啸,合着风烟游多少亡魂的怨诉哀号席卷。狂风卷地,气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涌,碰撞出神力一圈一圈震荡开。天已不是天,地亦不是地。在这白茫茫炼狱中,万迹泯灭。
落笙伫立不动,抓紧黑棺边缘,抓到骨节泛白,血从耳中、眼中淌下。素袍早已成了血衣,在狂风中翻飞。他在那符中注入了九成功力,现在基本是修为俱毁,拼尽全力堪堪维系结界。寒柏剑身已现道道裂痕,全靠他咬牙支撑。
耳中嗡鸣,眼前昏黑。落笙短促捯气,喉间腥甜。本就是玉石俱焚的法子,他现在几乎站不住。可无法,他已顾不得自己了。
再能如何,无非一个“死”字。落笙不怕。
他不怕死。他只怕,最终护不住他。
仿佛转瞬间,三生三世已过。落笙脚下虚浮,大半个身子靠在黑棺旁,微阖双目。天地归于死寂。
落笙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一阵恍惚,竟不知自己是死是生。如此,便了了?如此,便……
神君已没有力量再一击了,落笙亦然。
他偏过头,颤抖着抚摸黑棺光滑的棺面。承策,承策……
一滴泪混着血滑落。
毫无预兆的,整个世界暗了下去。如一潭死水的苍穹再度阴沉。一线光亮透出。随后,光芒大涨,天空被生生撕裂。一股凌驾于众生万物之上的压迫凌空压下,落笙生生呛出一口血。
他仰脸惨笑,血混着汗水与泪水顺脖颈滑入衣襟。他怎能想到,他怎能想到……!天道竟是这般容不下他们……
天劫。
本道偷得一条性命,哪知劫后有劫。
也罢。我终是不能活的。死在一处便也好。落笙喃喃。
寒柏剑碎。
只是没能再见一面啊,承策。
这一刹那,黑棺上封印忽然大亮,可终是挡不住,与锁链一起崩裂粉碎。黑棺巨震,一道虚影骤然闪出,护在落笙身前。落笙若有所感,茫然抬眼,在最后一刹,拼尽毕生修为,护住黑棺。
天劫落下。
金芒涨起,淹没了整个风烟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