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安蘭再听见声音,已经是被推出手术室之后。她听见有人喊自己,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后看到父母看着自己,低哑地应了一句“嗯”又睡了过去。
她再醒来,已是傍晚时分。母亲见她终于清醒了些许,轻声问她:“我去给你买点粥?”
“嗯。”
母亲走后,安蘭一个人无聊。隔壁病友是个三四十的女人,伤到了手来的医院,安蘭前两天听母亲和她们交流,似乎是在工厂里被卷进了机器,失去了两根手指。她问安蘭:“安蘭是吧?”
“嗯,阿姨好。”
“我听你妈说了,手术挺成功的。要不要吃西瓜?我这儿有切开的。”
“谢谢阿姨,不用了,我妈去给我买粥了。”安蘭一吃水果就想上洗手间,但自己这情况也着实不方便。
母亲回来得很快,安蘭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吃完一碗还想再吃,却被母亲拦下:“你少吃点吧,刚做完手术。”
她便认命地躺下,歪过头看窗外,对面的建筑应该是门诊大楼,上面贴着巨幅的强军十二字标语,安蘭每天都看,背得滚瓜烂熟。
夏季天黑得晚,母亲洗完衣服,天都还泛着一丝亮光。阳台上挂着好些人的衣服,在夜风的吹拂下轻柔摆动。空气中有着瓜果的清甜味道,勾动安蘭的食欲。
“妈,我饿了。”
“那你再吃一碗粥?”
临睡前,安蘭的伤口处突然疼痛起来,母亲连忙跑去叫护士,所幸问题不大。结果后半夜,睡得并不安稳的安蘭又被其他病房的吵闹声惊醒,未能再入眠。
翌日清晨,医生查完房后又转过头来给安蘭重新包扎。安蘭盯着看医生的手法,没有什么目的,就是纯粹发呆。从小,安蘭就喜欢没有目的没有情绪地盯着某处,可能是黑板上的一个凹陷,可能是树干上的一道疤痕,也可能是地面上的一块痕迹。父亲总说安蘭上课时很难集中注意力,很爱发呆,但所幸这么多年的学习没出过大错,成绩还算是中等偏上,又是个老师家长眼里懂事听话的好孩子,让长辈们省心不少。
安蘭设置的消息提醒是鸟叫声,母亲每次听到都说她:“设置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叫声。”
消息是程健发来的:“安蘭,你住院了?”
“嗯,你怎么也知道了?”
“韩熙说的。她都去看过你了,我怎么现在才知道。”
“你又没问,这些天我们也没聊天,我总不能巴巴儿地跟你说吧?”
“怎么回事?”
“韩熙没跟你说?”
“她说的不大清楚,就说你出车祸了,现在躺在医院里。”
“差不多,就是这样。”安蘭也知道自己多少有些敷衍,但她并不想再去回忆细节。
那边顿了顿,过了会儿才发来消息:“你分手了?”
“嗯。我被甩了,就五一的时候。”安蘭这时也成了个惜字如金的人。
“明天我和韩熙一起去看你吧。”
“你跟她约好了?她还没回老家吗?”
“我去问下她。”
安蘭看着窗外的标语,心里有些乱。她打开手机自拍,发现自己气色特别不好。下午安蘭躺在病床上,让母亲给自己洗了头,坐在床沿拿从护士站借来的吹风机将头发吹到半干,才又拿起手机看消息早就99+的社团群。
原来是社员写了新的剧本,大家在商量新学期巡演要不要排它。剧本是按照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写的,总共分为三幕,并不长,演完估计也就半个小时的样子。安蘭见周琛在群里很是活跃,也不好意思发言,便只是默默窥屏。
隔壁床的病友很快便出院了,安蘭也期待起自己出院的日子。出院那天,正值酷暑,她见道路上被阳光晒得碧波盈盈一般,父亲说自己出门前特地查了车胎,这种天一不小心容易爆胎。安蘭经这么一吓,一路上没敢闭眼休息。
本来父母想着不要兴师动众,安蘭车祸一事不张扬出去。可是母亲在医院陪护的日子长了些,祖父母那边觉察出来,终究没有瞒住。安蘭刚一出院,关系近些的亲戚们纷纷来看望她,又是带这样又是送那样。只可惜安蘭还在忌嘴,母亲便将亲戚送的老鸭用高压锅炖的烂烂的,连生姜和盐都没放。安蘭吃不惯,最后那锅老鸭汤被重新加盐煮过后,进了父亲的肚子。剩下一只本是要送与祖父母的,安蘭后来听父亲说,他把老鸭放在后备箱后忘了这回事,结果老鸭在后备箱里呆了一下午,抵不住高温憋死了。
曾祖母去世的时候,安蘭还很小,她还不懂生死,只知道从前笑着给自己递零食的老人家怎么在大家的哭声中也一动不动,便问母亲:“婆婆怎么一直在睡觉啊?”当时母亲只让安蘭不要说话。等安蘭长大了些,亲手将僵硬的小猫埋葬,才终于明白,原来死亡是这样的。
只是,那些死亡都很平静。安蘭很难不去想,这只老鸭在死前,该是多么痛苦。
里约奥运会开幕的时候,安蘭刚拆了线,还每天躺在床上不敢走动。因为出不了门又没事做,她干脆天天霸着五号台,晚上父母一回家就给他们汇报奖牌数。
乒乓球男单决赛的那天,一家人都凑在电视机前看。安蘭平时不怎么关注体育,但她还记得四年前张继科获得冠军那天,特别的意气风发。马龙二比零张继科的时候,其实安蘭也明白这一次的冠军,估计是要易主了。结果也如她预测的一致,群里也纷纷讨论起来。
因为做了两场手术又加上忌嘴,安蘭再回到学校的时候,遇到熟人便被说怎么瘦成这样了。安蘭本就偏瘦小,一米六的个子不过才九十斤,这一瘦,两颊甚至出现了凹陷,再加上气色不好,在旁人看就显得整个人很不对劲,没有生气。
母亲这次陪着安蘭一块来的学校,想着给她收拾一下桌面衣柜。今年的雨水很多,安蘭前两天就看到有返校的同学发到群里的照片,板凳上长出了蘑菇,以致这几日在家惴惴不安。等到了宿舍,安蘭见一切安好,不过桌面上多了许多灰尘才将提着的心、吊着的胆放下。
母亲在水房洗杯碟之类,瓷器不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安蘭便收拾起旅行前随意码放的书本。有本绘本的高度有些格格不入,安蘭便顺手捞出来,鬼使神差一般摊开来看。母亲回来时,安蘭正看得入迷。
“这么大了,还看小孩子的书!”
“是朋友送的。”安蘭说着把书合上,封面那只狐狸红得刺眼。安蘭想起周琛送自己绘本的那天,她坐在话剧社的沙发上没撑住睡着了,隐约感到有人摸了摸自己的脸,睁开眼发现原来是周琛。她见屋外雨下得不小,便没急着离开,而是接过礼物,继续坐着看完了这个不长的故事。阿狸并不完全算儿童绘本,安蘭初中的时候,班上很是风靡阿狸的各种周边,她记得有个同学的便利贴、本子、笔袋之类全印着阿狸。
安蘭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取了个袋子,将周琛曾送给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出来装好。虽然二人在一起时间不长,周琛送的东西倒是不少。安蘭也记不清自己都送过些什么,想来也差不多。
送走父母后,她给周琛发消息:“你在哪?”
“教五楼。”
“我把你之前送我的东西都收拾了,我给你罢。”
“不用,你留着吧。”
“那我放教五楼大厅,你爱拿就拿,不拿就被清理掉了。”
放下后,安蘭没有再去管东西的去向。
张滢在干饭群里问安蘭和周尧要不要一起吃饭,安蘭回应了一声,就见周尧也跟着回应。三人商量一番,最后跑去了香樟苑吃烧鹅。
“你不是说自己忌嘴吗,怎么还能随便吃?”周尧不解地问。
“那是我拆线之前,拆了线之后就什么都能吃了。”
“烧鹅放了酱油的,你没关系吗?”
“你怎么也信这个?不会聚集在伤疤那儿的!”
张滢突然岔开话题:“待会儿要不要去逛街啊?明天就正式上课了,最后放纵一晚上。”
安蘭想了想,没有拒绝:“好呀!去哪?”
“水游城?新街口?”
“新街口吧,水游城下了地铁还得走半天。”
周尧似乎总是没有意见,不论安蘭和张滢约什么,他总是说好。安蘭也察觉出来,便问他:“你呢?”
“我都行。”他笑意浅浅地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