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陆建萍出差去外地的大学开学术研讨会，陆冉冉要一个人在家三天。
陆冉冉盼望妈妈出差，这样就可以从妈妈的压迫感中短暂解脱出来。
晚上回家，她默默跟在简清阳后面，两个人谁都没有主动跟对方搭话，就这样安静地走着。她甚至觉得简清阳根本没意识到她的存在。
到单元门口，楼道的灯没有向往常那样亮起来。陆冉冉听见简清阳在黑暗中跺了几下脚，然后又向上走去，她也咬咬牙赶紧跟上。
陆冉冉有夜盲症，而且从小怕黑。她觉得黑暗会召唤出某种怪兽，在看不见的地方对她虎视眈眈。
要是带了手机就好了。可是她怕白天会忍不住玩手机，所以上学从来不带手机。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陆冉冉险些绊倒在楼梯上。突然，一束冷白的光照了过来。
简清阳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他把手机拿在身后，光束刚好打在陆冉冉脚下。
陆冉冉愕然抬头，简清阳仍然是一副淡漠的样子看着前方。陆冉冉快步上了几个台阶，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到了简清阳家门口，陆冉冉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继续向上走。
简清阳却没有进去，而是继续向上举着手电，直到陆冉冉安全到家，才听见楼下传来关门的声音。
陆冉冉被家里暖黄色的灯光包围，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她打开手机，告诉妈妈自己到家了，又给沈以诚发了消息。
洗完澡，沈以诚还没回复，陆冉冉猜他可能是睡了，于是去复习一遍必背篇目中的古文。
书摊在眼前，陆冉冉却心烦意乱，总是忍不住走神。她想到刚才简清阳的那张脸，虽然一般淹没在黑暗里，但是却又出奇地清晰。
他似乎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冷漠……
摇了摇脑袋，她知道今晚肯定是学不进习了，不如早点睡觉。
刚躺下，就隐约听到门口传来窸窣的声音。
再一听，那声音又不见了。
估计是风吹的。陆冉冉翻了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陆冉冉把手机充好了电，想着今天灯就该修好了，但还是有备无患。
简清阳迈进楼道门，发现灯还是没修好。他假装不经意地向后瞥一眼，陆冉冉并没跟在他身后。
他微微犹豫了一下，径直上楼。毕竟在楼下等一个没怎么说过话的女同学，似乎有些太刻意了。
学校对面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致命危险。
陆冉冉终于解出了导数题的最后一问，抬头猛然发现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还好她从小就走惯了夜路，倒也不会害怕。
只是今天前面没有了那个熟悉的影子，似乎有点空落落的。
到了楼道里，陆冉冉打开手电筒。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下意识用手电筒照了照楼上。
黑暗中，她看到一个男人蹲在半层的位置，见到陆冉冉，他站起来朝楼下快步走来。
嘴里念叨着：“妹妹。”
陆冉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的脚下意识地向楼下跑去，脑袋里却一片空白。
男人几乎来到她面前了，她慌不择路地敲响了三楼的一扇房门。还没来得及第二次敲门，门就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从到家的一刻开始，简清阳就心神不宁。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下意识地来到门口，下一秒，就传来了敲门声。
他想都没想就开了门，外面站着惊慌失措的陆冉冉。
一个又矮又瘦的男人匆忙溜下楼，留下一股熏人的酒臭味。
简清阳一把把陆冉冉拉了进来，陆冉冉脸色苍白，但仍强撑着站着。
“怎么回事？”
“刚才上楼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我。”
联想到昨天半夜听到的窸窣声，陆冉冉更加后怕了。
“你家有人吗”
”只有我。”
“要不要报警？”
“这种事，警察不会管的。”
“你怎么知道？”
“……”
卧室门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长发美女走了出来。
发丝下的脸有些许岁月的痕迹，但是丝毫没有减淡她的美丽，反而有种别样的韵味。
大概是简清阳的姐姐吧……
“阳阳，怎么回事？”
“她是我们班同学，住楼上的，刚才在走廊里被人跟踪了。”
“天啊，家里大人知道了吗？”
“妈妈在外地出差，等下打电话告诉她。”
“爸爸呢？”
陆冉冉轻轻摇了摇头。
女人体贴地没有追问。
“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晚上。”
“这可怎么办呢？你一个女孩子，家长也真是放心。害怕吧？”
女人的关切很真诚，可陆冉冉并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帮助。
“没关系，我休息好了，等下就回去了。谢谢……姐姐。”
女人开心的笑起来，“我是阳阳的妈妈，叫阿姨就行了，也可以叫我Jessica。”
Jessica递过手机，陆冉冉拨通了妈妈的电话，说明了情况。
电话那边的陆建萍沉默了一会，说：“我联系一下你爸。”
又过了一分钟，她打了回来：“你今晚自己把门锁好吧，我明天尽早赶回来。”
想想都知道陆建萍在唐立天那里吃了多大的瘪。
Jessica一副了然的样子，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你今晚就住在我家吧。明天你跟阳阳一起上学，也安全些。”
陆冉冉仍然犹豫着，下意识地望向简清阳，他却看向窗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叫什么？哦，冉冉啊，要不要回家取点换洗衣服？好，那让阳阳跟你一起去。”
陆冉冉从家里拎了一个很大的袋子，里面大半是学习资料。
“其实可以用我的书。”
“我的书上记了笔记，更方便些。”
简清阳见过陆冉冉的课本，上面密密麻麻全都是笔记。
坐在她后座一段时间了，他时不时会感慨这姑娘的勤奋劲。
总是挺直腰背，眼神亮亮的盯着前方，仿佛除了终点之外，路上再没有其他东西能吸引她的注意。
回到他家，Jessica把她带到简清阳的房间。床具一看就是刚刚换好的，书桌上还摆着一杯牛奶。
“你睡卧室吧，让阳阳睡沙发，他平时老爱在客厅里睡。”
说完，就出去关上了门。
陆冉冉长这么大，只进过一个男生的房间，那就是她上初中的表弟。印象中，表弟的房间总是乱糟糟的，还散发淡淡的臭味。
而简清阳的房间却十分素净。虽然是出租屋，仍然摆着一个不算小的书架，还有一台游戏机。
房间里的气味和他身上一样清新。
误打误撞进入了简清阳的私人空间，陆冉冉极力克制住窥探的欲望。
简清阳的书不算多，但是种类十分丰富，从天文地理到文学名著，各种品类都沾一点。
陆冉冉抽出一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刚翻看了两页，一张明信片掉了出来。
“Excellent！Wish you a splendid future filled with joy！”（太棒了，祝你前途光明，充满欢乐！）
浅粉色的卡片纸上面有闪闪的金粉，在台灯下很是晃眼。
署名是江与林。
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
陆冉冉做贼心虚般地把卡片夹回去，专心做起练习题。
十二点半到了，陆冉冉准备睡觉，却突然想要上厕所。
简清阳肯定睡着了，现在出去，会吵醒他吧。
可是不去的话，又憋得难受。
犹豫再三，陆冉冉还是选择去上厕所。
她蹑手蹑脚地释放了自己，刚要回房间，沙发却突然“咯吱”的响了一声，吓了她一大跳。
原来是简清阳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陆冉冉不由得看了过去。
简清阳裹着一条薄被子，呼吸均匀，睡得正香。窗帘没有拉紧，一道月光刚好照在他脸上，睫毛长长的，立体的五官像大理石雕塑一样恬静。
有点像……美术课上鉴赏的西方油画里的天使。
陆冉冉看得愣住了。冷不防简清阳又轻轻翻了个身，她做贼心虚一般地逃了回去，一溜烟钻进被窝，心跳的飞快。
床具是洗过的，洗衣液的芬芳中夹杂着一丝阳光晒过的味道，独属于简清阳的味道却氤氲不散。
一股难以形容，却莫名上瘾的味道。
陆冉冉深吸了一口，感觉自己像个变态，连忙强迫自己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今晚的事情，要不要告诉沈以诚呢？
好像也没有必要。
沈以诚有一段时间没有主动找过她了。
算了，睡觉要紧，要不然第二天没精神。
第二天早上，陆冉冉顶着大大的黑眼圈。
“昨天没睡好吗？是不是学习太晚啦？”Jessica问。她总觉得这个小女孩看着很面善，眉眼很像一个故人。
陆冉冉心虚地咬着包子，头也不敢抬，生怕跟简清阳对视上。
毕竟昨天做了那样的梦……
梦里，她被一个男孩搂在怀里，情迷意乱间抬头，看到了简清阳的脸。
简清阳当然毫不知情，递给陆冉冉一个勺子。
陆冉冉下意识推开了他的手。
“当”的一声，勺子掉在桌子上。
简清阳诧异，陆冉冉脸红，Jessica只当没看见。
路上，陆冉冉不想让同学们看见他俩一起上学，于是故意磨磨蹭蹭走在后面。
简清阳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似的，心照不宣地加快脚步走在前面。
不知道是不是陆冉冉的错觉，简清阳的背影要比平时更加挺拔一些。
班里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复读生，其中有一个带着细框眼镜、看起来挺严肃的女生，叫姜淑文。
姜淑文做事一板一眼，用黑色的不锈钢保温杯和一个藏蓝色的帆布笔袋，从头到脚没有一丝花样。
“你也是郯城中学来的啊。那你之前认识简清阳吧？”刘林娟好奇的问。
“我不认识他。”姜淑文面无表情。
“不是说他在你们学校很出名吗？”
“郯中那么大，也不是所有人都要认识他吧。”
陆冉冉觉得怪怪的。从简清阳的反应看，他们明显认识，但是姜淑文却又极力撇清和他的关系。
陆建萍的飞机晚上九点多才到郯城，回家快要十点多了。Jessica盛情邀请陆冉冉在他家等着。
十点过了一刻，门口传来敲门声。
陆建萍一身风尘仆仆，挤出对陌生人才有的亲和微笑。
“我是冉冉的妈妈，给你们添麻烦了。”
陆冉冉拎着东西打算跟Jessica母子道谢加道别，却发现妈妈和Jessica同时变了脸色。
她们极力地盯着对方看。两张秀美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然而皱纹难以掩盖那独属于过去的熟悉气息。
“你是……萍姐？”
“Jessica？”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过去的回忆随着熟悉的称呼扑面而来。然而十多年的千桩百种，又令人一时语塞。
简清阳默默走进厨房，给陆建萍泡了一杯茶，打破了门口的僵持。
陆建萍和Jessica艰难的寒暄起来。
“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女儿都这么大了！”
“嗯，你儿子也长成帅哥了。”
“怪不得一看到冉冉我就觉得很眼熟，跟你长得真像。”
陆建萍没有接话，仔细端详起简清阳的脸。
这就是那个孩子。那个让Jessica宁愿放弃一切也要生下的孩子。
那个让Jessica淡出她的生活的孩子。
上一次见到他，他还是缩皱的初生婴儿。
回到家，陆建萍催她去洗漱睡觉，然后就回到自己房间去，失眠到凌晨四点半。
她想起大学时候那个张扬肆意的女孩，在陆建萍连吃饭都要俭省的时候，她却有穿不完的花裙子。
想起她路过一板一眼的她，总是扬起明媚的笑脸，叫她“师姐”。
想起那个人人都寄予厚望的英语系第一，却在最好的年华，给一个外国男人生下了孩子。
想起她快毕业的时候被学校劝退，大着肚子走出校园，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挺胸抬头。
想起她固执地不接受自己的帮助，从自己的世界中销声匿迹的那些年……
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陆建萍逐渐理解了母亲对孩子难以割舍的爱。
但她始终不懂，Jessica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断送美好的未来。
她曾经试图和唐立天讨论过这个问题。
“她贱呗，很多女的不都这样，仗着几分姿色，宁愿给外国人当母狗。”
唐立天一脸轻佻。
次月，陆建萍怀孕，和唐立天结了婚，到了唐冉冉五岁后，她发现唐立天在外面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
外面的女人很嚣张地找上门来，陆建萍才发现，家里的财产早就被唐立天转移出去了。
她带着唐冉冉净身出户，第一件事就是给女儿改姓“陆”。
陆建萍很爱女儿，但是奈何陆冉冉越长大，外表就越像唐立天。每每从那张小脸上看到熟悉的影子，她又克制不住心中的怨念和恨意。
于是她用最严苛的标准要求女儿，希望女儿远走高飞，离开自己，又希望女儿能独自在远方生活得很好。
陆冉冉当然不知道妈妈的心理活动，但是她记得无数个深夜从妈妈卧室传来的哭声，于是一边很怕妈妈，一边又总是尽最大的努力，去满足妈妈的期待。
甚至想着大学毕业以后努力买房，接妈妈离开这个伤心的城市。
此时此刻，陆冉冉小心翼翼地听着从妈妈房间传来的声音，琢磨着她和Jessica相遇的场景。如果妈妈重拾和Jessica的友谊，说不定可以变回离婚前的样子呢。
决定了，明天去给Jessica和简清阳买个感谢礼物，拉近一下两家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