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乐乐的印象里,她家隔壁住了一个很奇特的女人。这个女人常年不着家,一年四季里大门都是紧闭的。相邻了十几年,她只见过这个人两面。
听她妈说,这栋房子的主人是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女人。
漂亮到什么什么程度呢?
漂亮到她妈每次提到她都会忍不住感慨。
“妈,你认识这房子的主人吗?”
“认识,谈不上很熟。”
“噢,她为什么都不回来啊?她是不是不想要这栋房子啊?”
“她不会不要这栋房子的。她只是暂时在外面,终归有一日她会到这里。”
她妈面色平淡,牵着她的手,带她向前走。拐进门前,陈乐乐扭头看了眼那幢在残阳的照射下落下一大片黑色的阴影显得寂静无声的房子。
随着时代的发展,房屋在设计上基本上与现代化结合。
哪怕走的是复古路线在真正有历史韵味的建筑物前一眼便能分出真假。
陈乐乐能看出这栋房子,立在这里,很多很多年。
这块地方,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是统一面向由水泥塑成的大道,为了美观。
唯有它,这座在陈乐乐眼中孤零的老房子。
它像是一位久经风霜的老人,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青春活力,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双眼,直直眺望着远方。
暮色下它显得孤寂,萧瑟。
陈乐乐担心这房子那一天就撑不住,倒了,砖头砸她脑门上。
第一次见面到妈妈口中的漂亮女人是在她十岁的时候。
半点大的女孩,咽了口唾液,抑制不住好奇走了进去。
院里杂草丛生,不知名的白色野花开了一簇又一簇,蜿蜒的绿藤攀上渐渐脱落的墙皮,青灰交错,整个大院破败而荒芜。
那女人站在院子的中央,身形玉立,背对着陈乐乐,仰着头。
她似乎也是这么觉得,嘟囔着:“哎呀,好久没回来了,院里都长草了。是吧,阿言。”
房屋的外墙刻上了斑驳的痕迹,门框上的漆在掉落。
阿言?什么阿言?
女人缄默一会,“嗯……找人重修一下就好了。”
陈乐乐止不住在心中腹诽,双腿上前,出声道:“那个……阿姨,您好。”
说实话,陈乐乐有些后悔,随随便便闯进来,人家会不会觉得她很没有礼貌啊!
陌生的声音,让女人回了头。
她这才发现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这个小孩……她好像有点印象,是隔壁陈家的女儿吧。
陈乐乐眼睛一亮,原来她妈没有骗她。
“小朋友,你来这里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人的语调温和,似冬日的暖阳,弯腰注视着她的眼神十分柔和。
陈乐乐突然就不那么紧张了。
大抵是,温柔好看的人,很容易让人放下警惕,至少对陈乐乐来说是这样。
陈乐乐愣了好半晌才面红耳赤地回答女人的问题:“阿姨好,我叫陈乐乐,家住在这所房子的隔壁。”
“我发现这间房子的大门开了……有点好奇,就想进来看看。”
话锋一顿,陈乐乐犹豫地添了句:“你是这房子的主人吗?”
“是啊。”
陈乐乐眼睛更亮了,掩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这些年你都在外面都干什么呀?”
话一出口,陈乐乐人就呆住了,笑容僵硬在脸上。
“这个啊……说来话长。”
女人倒也没有觉得冒犯,看着无措的陈乐乐,眼里染上零星的笑意,问道:“你想听吗?”
反问的话,让陈乐乐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没有为此感到生气。
“想!”
陈乐乐激动答道,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渴望。
女人唇角勾勒出一抹弧度,明媚的眉目一弯,冲她眨眨眼。
“好啊,你在这里乖乖等我,别走噢,我去屋里搬两个凳子来。”
伴随着女人离开的步伐,夏风袭来,树枝间摩擦出声,落下几片叶子。
陈乐乐看着走进房门的女人,老实地在原地杵着,眼神随意往地上瞟了两眼,金黄的日光将影子拉长,掉落在地的叶子边角有些发黄。
陈乐乐这才想起来时间过的很快,眨眼间,夏末了,马上要入秋了,她要开学了。
可是,她妈给她买的作业还在书包里都没有拿出来过!
我的老天鹅啊!
陈乐乐情不自禁想起放假地那一天,她开开心心地和她妈说,暑假没有作业。
她妈眼神温柔,面带微笑,从身后掏出一沓练习册,这其中包括语文、数学、英语、算数……
“妈?”
陈乐乐呆愣出声,眼神痴傻地看着这厚重的一叠练习册。
“呵呵,我知道你们老师是不会布置的。但是,我会呀。乐乐,我知道你不想去什么兴趣班,毕竟你最大的兴趣就是像个野猴一样四处乱窜,听说,你昨天带着小沅逃课了?”
“……妈,你听我给你解释。”
她妈笑地越发和善。
“哈哈,放心,妈妈不打你。这兴趣班的钱给你也是浪费,你暑假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写作业吧,少出去带坏小沅了。”
“……”
有这么一个温柔体贴,为女儿着想的妈,陈乐乐感动地简直想哭。
不懂就问,她可以举报她妈给小学生布置暑假作业吗?
女人从屋里拎出两把凳子,陈乐乐见了收起流泪的心情,屁颠颠跑过去帮忙,两人把凳子搬到树下阴凉的地方。
夏末的阳光已没那么刺眼了,却不妨碍陈乐乐觉得晒。
树下乘凉便刚刚正好。
陈乐乐亲眼目睹女人从衣兜里拿出条方形的白帕随意地擦了下椅子上的灰尘,顺道给她的那张椅子也擦了擦,待到擦地差不多了,女人收回了手,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看着女人手中染成灰色的手帕,陈乐乐有点迟疑,这么坐下去真的不脏屁股吗?
“坐啊。傻站着干什么,我今天才回来。屋子里头到处是灰尘,委屈你跟我坐在外面了。”
“没关系,阿姨,我坐在哪都是一样的。”
陈乐乐也不管脏不脏了,直接一屁股坐在女人身旁的凳子上,那麻溜的动作如女人坐下时如出一辙。
“你今年几岁了?”
“十岁,等今年过完,我就十一岁啦。”
“啊?”
女人惊诧出声,眼神中透露些许出茫然,“你都九岁了吗?时间过得挺快嘛……我记得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被老陈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缩在一起,闭着眼睛睡的可安稳啦。”
“我原来这么久没有回来了吗?我还以为时间过的很慢呢。”
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感慨,垂下眼帘细细打量着她,眼里流露出笑意,“你居然十岁了。”
“你以前还见过我啊?”
陈乐乐瞪大眼睛,好奇问道。
“是啊,我不仅在以前见过你,我还抱过你呢。”
“哇,那阿姨你得多大了啊?”
“啧,没人教过你不能顺便问女孩子的年龄的吗?你这样要被挨揍的。”
女人眼神幽怨地看着她,轻笑道:“也就我上了年纪,脾气变好了,不然我的巴掌早落在你屁股上了。”
陈乐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嘿嘿。”
“算了,看着你这么好奇的样子,我……”
女人声音一顿,狡黠地冲她眨了眨眼,语气拉长,“勉为其难告诉你好了。”
陈乐乐满眼小星星,“真的吗?”
“嗯,我今年四十六岁了。”
“哇”,陈乐乐发出惊叹声,“一点也看不出来,我以为阿姨你才三十几岁呢 。”
“是吗?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啊。”
“没有,阿姨你好漂亮的。”
陈乐乐认真夸赞道。
女人看着她无声地笑了笑,靠着椅背,不徐不疾地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
一片叶子,恰好飘落在了女人的肩头,她抬手将叶子轻轻拿了下来放在掌心,垂眸打量着手中的落叶,许是要入秋的缘故,叶子的边缘多少少有些发黄。
她没说什么,只是专注地着看着叶子,眼睛流淌着莫名的情绪,细致地,入微地,深邃地、炽热地、愉悦地,那抹情绪让陈乐乐觉得似曾相识。
陈乐乐觉得自己以前在哪里见到过这种眼神。
她好像在想些什么,越想越入神,眼神也越发温柔。
陈乐乐坐在一旁,难得安分下来,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她不知道女人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回忆吧,上了年纪的人越容易回望过去。
虽然呢,漂亮阿姨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人,可她的岁数确确实实有点上年纪了。
陈乐乐记得她爷爷有时候也会这样。
在沉寂的冬日里,爷爷喜欢把椅子搬到院子里,坐在上面沉默的晒太阳,晒地眼睛都眯了起来。
要不然就是出去和别的老头坐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搭着,时间就这么快过去了。
直觉在告诉她,女人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在这件事的回忆中感到幸福。
“啊,不好意思。”
女人回神冲她歉意一笑,“人老了,老是容易走神。”
“没事,阿姨。”
“对了,阿言是谁啊?是阿姨你喜欢的人吗?”
陈乐乐猛然想起女人开头时在院里喊出的名字,扭头看着她,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
“……”
女人闻言一顿,似乎是没想到陈乐乐会问这问题,脸上挂着的笑有一瞬间的凝固,继而露出一个越发灿烂的笑。
“嗯,阿言是我的朋友。”
“朋友?阿姨你一直和朋友在外面玩吗?为什么你的朋友不出来啊?”
陈乐乐有些纳闷。
“我想见一见阿姨的朋友。”
陈乐乐吧,她是个活泼甚至有些跳脱的女孩子,两人一大一小坐在树下聊了会天,蓝天白云,骄阳明媚,
陈乐乐打心底将这个漂亮阿姨当成自己的人了。
她皱着眉,双手撑着下巴,一脸愁苦。
这小大人的模样,把一旁坐着的女人逗乐了。
“为什么想见她啊?”
陈乐乐仔细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纯粹的想见一见她。”
“哈,她这个人可懒了,呆在一个地方就不想起来。”
“你这么想见她啊。”
女人笑眯眯地看着她,“我有照片,你要不要看啊。”
“真的吗?好啊!我要看!照片在哪里啊?”
耷拉的眉眼立马精神了起来。
陈乐乐见女人从口袋里摸出了个白色的东西,长方形的,轻轻递到陈乐乐跟前。
捧着照片的陈乐乐一愣:“不是,阿姨,你还搞随身携带啊?”
“你爱看不看,不看就还给我,惯的你。”
女人笑容僵硬,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看看看,我看。”
照片不是很大,它被女人放在这个白色的方框中,白框的边角掉了些色,摸上去滑溜溜。
画面拍的很模糊,像是上个世纪逝去的遗物。
“奇怪。”
稀碎的光点落在照片上。
陈乐乐无论怎么看都只能看到照片的主人公是两个女孩子,却看不清具体的脸。
两个人站在大树下,远处的建筑物应该是教学楼,楼侧隐约写着三个字,是繁体的,陈乐乐认不出来。
“阿姨,这三个是啥字啊?”
女人想也不想吐出三个字,“思学楼。”
“取至孔子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嗷,这有什么含意吗?”
“有啊,怎么会没有。这句话翻译过来大概是‘只读书学习,而不思考问题,就会惘然无知而没有收获;只空想而不读书学习,就会疑惑而不能肯定。’”
“你们学校取名还怪讲究嘞。”
“其实,每所学校的教学楼取名都有它的深意。”
照片的中央的两个人一个看着心甘情愿,另一个看上去不情不愿。
两人差不多一样高,穿着一样的蓝色校服。
左边的女孩子扎着显眼的高马尾脸上隐约带着笑意,双手挽着右边绑着低马尾的女孩子的手臂,两个人靠的很近,很近,几乎挨着了一起。
两人一同看向镜头,画面定格在这一瞬间。
没有艳丽的色彩,陈乐乐却莫名觉得那天的太阳一定很鲜艳。
“这个左边绑高马尾的女孩子是阿姨吗?阿姨年轻时笑的真好看。”
“是吧。”
“我也觉得好看。”
“那右边这个就是阿姨口中的阿言了吧?哇,你们居然那么早的时候就认识了……虽然很模糊,但漂亮阿姨的朋友长的肯定也好看。就是……阿言看上去好像不太喜欢笑?”
女人听闻笑了笑。
“没办法,那会稍不留神就容易变成这样。这张照片是我和阿言十七岁的时候拍的,拍的时候好好的,就是洗照片的时候,出现了点意外,照片模了。”
女人拿回照片,垂眸定定看着照片,眼神柔和。
陈乐乐见她的手指停留在自己的脸上,摸了摸,随后将照片放回了口袋,似乎是不放心,她又往口袋上摸了几下。
“阿姨,你好自恋啊!”
陈乐乐莫名起了鸡皮疙瘩,她挠着手臂,吐槽道。
女人转头,盯着她,笑道:“阿言要是见到你,一定会喜欢你的。”
“这个叫阿言的人,绝对是阿姨最好的朋友。”
陈乐乐肯定道。
“嗯,是阿。阿言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女人并不否认大大方方应了。
陈乐乐板着脸,“够了,我说你真的够了,阿姨。”
一个要年过半百的人,轻而易举地说出自己最好的朋友,陈乐乐觉得这还是很让人羞涩的。
莫名地她脑海中浮现小沅的脸,也不知道她要到五十岁时候能不能亲口说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句话。
“你脸怎么红了?”
女人疑惑地看着脸色突然红起来的陈乐乐,“很热?”
“啊?没,没,我不热!”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
陈乐乐连连点头,跳过这个话题,双手捧着略微发烫的脸,“阿姨你一直不回来是在外面跟阿言玩吗?”
“你们都去哪里玩啊?”
“我们?”
女人迟疑,低着头,似乎在回忆她们都去过那些地方,过了好一会,陈乐乐听到她的声音,“我们去的地方可多了。”
“我和她去过诗人笔下的烟雨江南,去过被誉为世界的脊梁的珠穆朗玛峰,去过天上瑶池的九寨沟,去过高大端庄肃穆的布达拉宫。”
“我们见过沙漠里的夜空,见过海南西沙群岛的白色沙滩,见过冰岛上梦幻绚烂的极光,见过埃及烈日下不朽的金字塔……”
“我嘞个豆啊!阿姨,你们去的地方好多啊!这些地方好玩吗。”
陈乐乐眼里充满了羡慕,她长这么大,就没有出过几次远门。
每每她和小沅出门玩,都被老妈揪着耳朵勒令五点之前回家,五点……这那里够她和小玩啊!
“挺好玩的。风景很美,就是路途长远,一个人的话会感到落寞,你长大了可以带朋友一起去。”
女人的手掌落在陈乐乐的头上,轻轻揉了揉,陈乐乐对头顶上的这只手没有感到不适,相反她觉得挺舒服的。
她眯起眼睛,“那你和阿言怎么回来了,不接着在外面玩了啊?”
“累了,回来休息会。过个几天我可能又要走了,这一走,你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
女人乐呵呵说道。
“啊!”
陈乐乐感到失落,她还想着以后每天放学了来这玩呢。
她挺喜欢这里的。
“哎呀呀,你这沮丧的小模样是舍不得我吗?”
“放心吧,这次我待的时间会长点,……大概,一个月。”
女人乐呵呵道:“这一个月内,你可以随时来找我玩喔。”
女人冲她眨眨眼,笑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