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你怎么又生得这般烟雾弥漫的灶火?几番与你说道生火要先清理灶内余灰才能添柴啊。”
“你这个精怪的丫头,又不是冬季严寒时时靠生火度日,饭有个热腾气就且做了吃,还挑剔这作甚?快去叫你阿伯出来罢。”
平州城向西一百里有座祁洛山,山缓而通体繁茂,生满奇花异树,仿若世外仙境,只是地处偏远人烟稀少。罕见的是在这等地方却隐匿了一座雅静宅院,门匾上草书赫然落笔一副“秀水隐珠”,由天然青石玉雕刻而成又镀了金彩,好生绝妙的手法。这宅子建于山脚平处,相传三十年前有人领着百余工匠专寻此处搭建了这般巧致家宅,建成之后主人便鲜少与外世相通。
只见阿嬷口中“精怪的丫头”一路欢跑着去了北屋敲门,不多时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伯伯笑盈盈地走了出来与女子一齐踱步到庭下树荫处落座,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笑得整个院子都平添了几分热闹。
女子名谢平印,年方十六,身量挺拔,较同龄女孩儿高了些许,举止也不似深闺之秀般婉约柔顺,细细看来,那双眉眼生的是棱角分明,鼻梁秀挺,未施粉黛却仿若有千般颜色,面庞白润,真真是英姿凛然,活脱脱似画本上良玉将军转世。她身旁的老者姓崔,单名一个“翊”字,饶是古稀之年却仍目光如炬,颇有大家之风,举手投足尽显闲雅之骨。
阿嬷不多时便端出几盘小菜,桌上碗筷早已摆放齐整,她一入座便用袖口细细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笑着开口道:“你们可别嗔怪我糊涂,马嫂回京都探亲都走了月余,虽是印儿帮衬,同我轮着生火做饭,可我怎能做的炉火纯青?且看我下厨稀罕,就谢了我的恩吃罢。”
“哈哈哈,阿嬷前日蹲在灶口边扇风起火,不知是做的东倒西歪冲撞了灶神,还是自己往灰里添了炮仗,一扇子下去,一股热烟居然从灶口下突然喷出,她浑然不知自己被吹成了什么模样,跑出来喊人,哈哈……”女子忍俊不禁,继续说道,“只见阿嬷的脸似是那殿庙堂中供奉的婆罗神刹,黑乎乎的,头发也被燎得卷曲,看我对着她笑,还浑然不知呢,哈哈哈……”
老伯听了她的话,大笑起来,用筷子夹起一片盘中的清烩冬瓜放入口中,尝了尝说道:“你阿嬷非是冲撞灶神,而是得了大厨真传,讲求食之本味,集结地之精华,煮菜不断生,入口噌噌作响,别有趣味。”
“你们怪会取笑我,看哪天我直接从地里摘出来洗洗做与你吃。”
眼下气候正值寒露时节,庭院栽种了一株繁茂的元宝枫,红荫簌簌,风一吹过层涌叠动,衬得这阖家欢喜的场景都静美了许多。
谢平印本是当朝名将谢峥谢国公家的嫡次女,十一岁时不知因何缘由被生父送入崔宅安身,从此便再不能与父母团聚。在她动身往平州前,家中曾有一位中年道士到访,父亲与母亲在家中盛情款待了那位道士,并于偏堂内相谈甚晚,自打那官人离开之后,谢老夫人便整天面容愁苦,总是无故叹气,直到分别那天,她泪眼婆娑地送玶印上了马车,站在谢府后门久久看着女儿远去泣不成声。
谢平印还有一位姐姐名谢平垚,年长她四岁。谢平垚十六岁时便嫁与当朝陇右道大行台尚书令的独子杨起,成亲两年后的盛夏七月诞下杨家长子,便专程派人写信送往平州祁洛山,希望妹妹可以为孩子起名,谢平印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方才14岁,离家远去已经有三个年头没有见过阿姊了。见那封信中写道:
“见字如晤,印儿天涯远隔,阿姊苦思别离久矣。腊月初旬游行于京中瀛湖岸边,见红梅残雪,遂念幼时与小妹于上元佳节提灯探花,印儿亲制佳谜珍样送予阿姊。后嫁为人妇,敬辞双亲,仍不见小妹归来送妆,心愿不得偿,念想亦不绝。父母安于京中安忧常知,却不见小妹于平州顺遂喜乐与否,每每叹此,泪洒衣襟,取那珍样来看,更是伤恸起忆……阿姊如今得喜,母子俱安,望小妹印儿为孩子起名,以表念想,阿姊只求得这一愿,早早同官人协商,此事无大碍,不必惶恐礼节。望早回信,若阿姊得尔周全才能全喜矣。”
谢平印那时看着这封家书泪流满面,看着漫山遍野郁郁葱葱山河起伏,于是为孩子起名“川林”,象征无穷腾博之意。家书寄回去之后,谢平垚满心欢喜,后来杨府上下协商又为孩子取了“冲”字为字。
孩子的祖父尚书令杨兆大人专门引了《道德经》,“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杨川林得了名字之后,过了两个月,杨府上下欢天喜地为他举办了百岁宴,把场地设在了杨家在京都旁一座依山傍水坐拥百亩林田的大园子中,又用高价聘了全城最华贵的鸿熹楼的厨子班烹饪海味珍馐,宴请当朝五品以上的权贵满座宾席,摆了百余桌席面款待。那园中□□有数不尽的珍奇异树,花卉百媚,姹紫嫣红处挂着点点红符装饰,闻得是满园馥郁芬芳,只见湖对岸远处的斜坡草地上还散养了几只孔雀,有家仆穿梭在林园间有条不紊地伺候着花花草草飞鸟鱼虫。前园大堂则是堆放了众宾客送来的礼物,用檀木箱子封装着,一齐由下人清点搬运。
那孩子被乳母抱出来时额头被专门点了一抹红心,生得是面如傅粉三分白,唇若涂朱一表才,眼睛清澈透亮,小嘴不停嘟囔着,甚是可爱。更奇怪的是这孩子见了此等场面也不哭不闹,咯咯得笑着,看得众人心中喜欢不已,有位同谢平垚关系交好的贵妇亲昵用手指地蹭了蹭小孩的脸蛋,他就贴着那贵妇人的手指动了动小脑袋。
“平垚,不是我眼红你得了这么可爱的儿子,今后你要是能常抱着冲儿去我府上坐坐,我便也心宽了许多。”
“这有何难,你可得让人早早备好尿布衣衫,且让这小家伙在你家里闹腾,到时候弄坏你家些什么,别嗔怪我欠了你的宝瓶宝扇。”
“哈哈,宝瓶宝扇算什么,我倒真有一物送给冲儿。”说着这贵妇便让身边的女使丫鬟递上了一只做工无比精细,上面嵌了整整二十八颗宝石的金项圈递给了谢平垚。
谢国公府也算是家宅雄厚,谢平垚自小锦衣玉食,她嫁的杨家更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富户,什么稀罕宝贝都见识过,但她拿在手里大致打量了那项圈一番,心中不由得惊叹了。
都说宝石易得良匠难求,这金项圈不仅粗细匀称,平滑有质,最绝妙的是衔接端镂空掐丝了两只对称的玄武神兽,手法细致到看不出任何熔炼刻画的痕迹,连那兽首的眼睛都清晰可见,浑然天成。二十八颗宝石里光是瞧得出来的就有独山玉、墨玉、羊脂白玉和翡翠,个个饱满圆润,被金丝藤勾绕着错落有致地排开,光彩曜目,用了这么些稀罕物竟是一点都没有俗气,反而华贵美丽异常,下面还专门坠了一只长命锁,简直漂亮极了。
“我知晓你家的早早给冲儿打了长命锁,但我这做姨姨的也要尽尽心意不是?你快去给孩子戴上。”
“我的好姐姐,等你来日得了孩子,我可得往瑶池仙宫给你寻了长命百岁的仙桃去,方才能担得起你这心意啊。”
“哼,若你这么说我可记下了。”
谢平垚把项圈给孩子小心翼翼地戴在了头上,不一会儿就让乳母抱着他去前堂拈周了。
众人眼看着孩子在红绸布上爬来爬去,面前摆了笔墨纸砚、钱币、书籍、玉如意、花朵、钗环和官印等玩意儿,那孩子在这些东西面前爬了几步突然停下身,坐在了布上眼睛忽闪忽闪好奇地看着对面的宾客,憨态可掬的样子让大家看得笑了起来,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杨川林一把摸上了他祖父杨兆当年在秦州平定战乱时日日配挂在身的宝剑。
此剑名涧星龙渊,长五尺有余,是由当代欧阳衍和姬湘两位赫赫有名的剑师联手铸造。取此名是说,手执涧星龙渊,俯瞰剑身,如登临群山飞流之巅下望深渊,激荡无穷飘渺深邃之气,是举世不可多得的名剑。杨川林一手拍上剑鞘,好奇地摸了几下,又上了另一只手直接把那剑举了起来,他祖父杨兆和父亲杨起本来兴高采烈,看到这一幕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定住了神,神情有些触动地看着这场景,情绪复杂。杨老夫人见孙儿举起祖父的剑,鼻子一酸,转过身去用帕子揩了揩泪。众人刹时没了笑声,过了片刻才稀稀落落地起身推杯换盏恭喜杨兆杨起两位大人。
仪式过后,谢家和杨家的女辈同坐一堂,谢老夫人看着大女儿如今在杨家的日子好过起来,满眼欣慰,母女二人搭着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聊着聊着又不免默契地想起远在平洲的平印,惹得一阵心酸。身旁的贵妇人们多多少少也知晓谢家送女出门多年未归的过往,言辞措谈间刻意回避了这茬,一是怕言语冒失冲撞了谢家和杨家的人,其二觉得这事起得蹊跷,故言多必失,恐引火烧身。
谢国公杨大人则与同朝为官的男流于前院共饮,觥筹交错间好不快活。
不一会儿,有人便谈论起了杨府为孩子取的名字。一位年轻的大人把玩着手中透薄的酒杯,嘴角噙笑着说道:“山林幽岟,川泽回缭。延绵无穷尽,承万世之荣光,真真是好名字啊。”
杨兆大人听了回应道:“哈哈,谢锋儿吉言美赞,这孩子大些了还得叫你一声叔叔哩。”
“小辈心里高兴,说些肺腑之言,杨府的孩子将来定同家中长辈一样,驰骋沙场,做江山社稷之栋梁。”
“锋儿是一如既往的巧心思。”谢国公看着陈景锋眼里的欣赏之意藏都藏不住。
“谢伯父哪里的话,喝酒喝酒。”
“你也快些成家吧,让你多得个侄儿倒像是我占了你便宜似的。”杨起戏谑地调侃陈景锋道。
“哎,这种事儿那能说成就成,不多说了,喝。”
这位杨兆大人口中的“锋儿”是京中督察院督御史陈治行的儿子陈景锋。他天资聪颖,是读书人中出了名的文才,少年时便金科及第高中探花,取了殿试第二的好成绩,深受皇帝的宠用。
这陈景锋的样貌也是权贵子弟中一等一的出挑,一双瑞凤眼深邃有神,薄唇像弯月一般温润,秀发如云,银制小冠高高束了马尾,青丝垂背,丰神俊朗。即便是入仕途未过两载,便完美地继承了父辈的荣荫,为家族挣够了颜面。陈家谢家杨家先辈几代人同朝为官,孩子们又年龄相仿,加上谢杨两家的晚辈又结了亲,所以谢国公和杨兆大人对陈景锋自是亲近了许多。
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众人才散去。杨家的人送走宾客,眼看陈景锋有些醉酒,专门套了马车送他回府,这场席才算落下帷幕。
百岁宴不出五日,远在平州的平印便收到了阿姊的家书,把宴席上发生的事情细细与她讲了一番,谢平印吃饭时开心地给老伯和阿嬷念了这封信,只是没告诉他们自己取了名字这件事。同年腊月,又听阿姊回信说为了给孩子祈福,杨府在各州五处贫凉之地为流浪灾民设了粥棚。
谢平印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愿这一年也是个圆满的年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