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俞手伸到周商陆面前打了个响指：“回神了。”

    周商陆这才抽了撑在长椅上的手，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场上的战况，随手捞过一旁的绷带一圈圈往手腕上缠。

    动作依然散漫，模样还是很颓，不过高子俞能看出来他这会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自打盯着观众席看了一会儿之后，整个人精神劲儿都上来了。

    注意到周商陆的动作，高子俞问：“怎么？你这就要上场？”

    周商陆跑了大半场刚退下来，这会儿气儿估计都没顺完呢。

    “着什么急啊，不再歇会儿？”

    周商陆没回他，缠腕带的动作加快，只递过去一个眼神。兄弟这么多年，高子俞秒懂，那个眼神不仅是肯定的意思。

    还藏着兴致勃勃的野心和毫不掩饰的征服欲。

    前排周潇潇的一群小姐妹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周商陆这是要干嘛，又要上场了？”

    …

    “他不是刚退场吗？”

    有人轻轻拉拉周潇潇的衣角：“潇潇，你水还没送呢？”

    “对啊，潇潇手里的水还没来得及送呢。”

    “潇潇，要不趁他还没上去赶紧给他送过去。”

    周潇潇低头看了看手里握着的依云，她已经被后边人怂恿的往前进了几步，可是抬头看看周商陆，他低垂着头往手腕处缠绷带，动作流畅，随着他的动作他额前的碎发轻微耸动。看不清楚表情，侧脸线条轮廓凌厉分明。

    这样的周商陆，看起来很不好招惹。

    平心而论，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主周潇潇其实挺怵周商陆的。

    虽然今晚他肯替自己出头，照例来说自己的胜算应该加大才对。

    可是周潇潇，还是踌躇着不敢上前。

    “等他……下一场休息再…送吧，就先……：不打扰他了。”周潇潇语气生硬。

    “对呀，潇潇说的有道理。”

    “就等下一场再给嘛，反正周商陆今晚这场比赛就是替潇潇打的，有的是机会，不急一时嘛。”

    陆续有人开始附和周潇潇，她心里松了口气。

    她们说的话一字不落的被喻愫听了个正着。喻愫心头一动，掏出手机，给“钱多体弱小菜鸡”发消息：上次我转给你的钱凑了个整数，还占了你三块钱便宜。你如果方便的话，一会儿中场休息买瓶水给你，就当还清你了。

    周商陆搁在长椅上的手机亮了，他偏头无意的瞥了一眼。

    竟然发现发件人来自“不凌”，他没给她改备注。

    聊天页面还显示着来自系统的：你们已经成功加为好友了，一起来聊天吧。

    此刻居然冒出了一条新消息，他仔细一看，明白了喻愫的意思。

    这话说的，是要给他买水啊。

    还没等他多惊讶一会儿，下一秒一条新信息又弹出来：我这人一向不喜欢欠别人。

    别别扭扭的一句话，他在心里面默念了一遍，还挺傲娇的。

    周商陆忍不住笑了，他自动脑补了喻愫说这句话的样子。她一定会把头偏向一边，眼神游移到一旁，高抬起下巴，端起美女的派头来，用生硬的、努力装作自然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来。

    她那个样子，一定好笑极了。

    高子俞冷不丁出声：“你笑个毛线啊，发什么神经？”

    周商陆抬起头对上高子俞的视线时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都柔和了很多。

    而高子俞一脸惊恐。

    谁能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就看见周商路撇了一眼手机屏幕，接着就一边缠绷带一边傻笑。艹，他竟然想用温柔来形容周商陆的笑。真是可怕极了。

    周商陆没理他，他手上的动作已经收尾了，他从长椅上利落的起身。经过高子俞旁边时，俯下身子，一只手轻拍高子俞的肩膀，目光凌厉的扫视场上的战况，在高子俞耳边丢下一句：利索点。

    高子俞无奈的起身跟着他上场。

    人群中有人发出一阵怪叫，随着高子俞和周商陆的上场，场上的气氛更加火热。

    裁判员一声哨响，战幕拉开。

    发球、运球、传球、抢拼……双方运动员你争我夺，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比分显示25:27，红方领先两分。

    喻愫发现蓝队有个人一直在缠在周商陆，也不去抢球，也不跟队友打配合。她眯了眯眼睛仔细一看，嚯，果然是板凳李。

    她这下可以确定了，板凳李今晚果然是冲着周商陆来的。

    周商陆拿到球了，他步伐如闪电一般带球跑到蓝方守卫取，而板凳李一直紧跟在他身侧 ，就在他跳起投篮最后一刻，板凳李轻轻的在周商陆的手腕上点了一下，破坏他的投篮节奏与感觉，干扰周商陆的动作。

    裁判员一声哨响，打手犯规。

    周商陆进行罚球。

    周商陆俯身拍球，潇洒的带球来到罚球线。

    板凳李犯了规，脸上有些挂不住，周商陆手上动作不带停的，舌尖轻顶了一下脸颊，不咸不淡的看了一眼板凳李。随后一点没有犹豫，利落的起跳，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篮球像插上翅膀一样精准的进篮，连篮网都不带晃动的。

    随着球落地“砰！”一声响。

    观众席爆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观众的热情彻底被点燃。

    高子俞悠悠的吹了声口哨。

    周商陆回身与高子俞碰了碰肩，嘴角带了一抹散漫的笑。眼睛往观众席扫了一圈。

    视线像带着火星子，被他扫视到的人不受控制的心潮澎湃。

    他一身红色球衣，额前束着黑色发带，鬓角已经有隐隐的汗珠浮现。随着他的动作，发丝张扬的在空中甩过。

    他投球的那一瞬间肌肉紧绷，不夸张，是青年人恰到好处的紧致。

    带着恣意的笑，有种睥睨天下的意味。明明长得是个眉目俊朗的正派帅哥，却偏生进行些透着坏的动作行径，打眼的很。

    用时兴的话语描述，活脱脱的一个撕漫男。

    周潇潇攥紧了矿泉水瓶，她在他随便扫过来的一眼中丢盔卸甲，好像被扒光了衣服，皮肤灼烫。

    她的小姐妹叽叽喳喳说着她爱听的话“好帅啊潇潇，你们家阿陆可真帅。”

    是的，她们已经默认把周商陆当成周潇潇的了。

    喻愫在后边看见周潇潇的耳根浮起红晕，她从周潇潇僵直的后脑勺上明晃晃的看到了两个字“崇拜。”

    喻愫抱着臂，耳边尽是欢呼声，心里头有一个念头好像藤曼一般生根发芽，沿着整个心房攀爬、收紧、缠绕。

    征服周商陆的欲望前所未有的达到高潮。

    接下来的比赛中，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们，一圈一圈在场上挥洒汗水。周商和高子俞配合默契，传球运球丝滑流畅，抢篮板和扣篮一气呵成，自信非常。

    不小心输了球也不气馁，目光沉着，薄唇轻抿，做好准备一瞬不错的紧盯下一个球，冷傲孤清又盛气逼人。

    一旦赢了比分，他们便跳起来碰一下肩，抑或是穿过大半个球场过来撞一下拳头，桀骜外露，一点儿不谦虚。

    赛场上的气氛热火朝天，观众席的欢呼声也一浪高过一浪。

    战况激烈，懂球的男生们看的过瘾 。不懂球的女孩子们看个热闹。男生们鼓掌叫好，有胆大的女孩们甚至在台下叫起心仪男孩球衣上的编号。

    风掠发际，彼时他们正当年少。

    喻愫忽然就想起这几天翻看《禹城日报》时报纸中缝刊载的韦庄的那句诗：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当真是年少风流，春衫飘举，风度飘飘。满楼的女子都被他们的英姿所倾倒。

    握在掌心的手机震动，喻愫拿起一看。

    温言的消息：你在篮球馆对吧，我在篮球馆左侧的第一盏路灯下等你。来见我一面吧，喻愫。

    温言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

    他今天晚上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见面不可？

    喻愫被激烈球赛带起的情绪渐渐平缓，她有满肚子的疑虑。喻愫今晚已经拒绝多次，温言绝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他实在太反常了。

    场上的比分大拉开，红方优势显著。其实这场比赛已经没什么必要看下去了。板凳李回天乏力，周商陆他们必赢无疑。

    只不过还没等到中场休息，说好的那瓶水也还没送出。

    喻愫决定先去会会温言。

    温言还挺会挑地方，篮球馆左侧正前方是一片小树林。别的季节来这地儿还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老有些年轻的小情侣在这儿打啵儿。只不过现在冬天，树枝光秃秃的，枝干枝杈僵直凌乱。四下寂静，一个人都没有。站在小树林前面的小径上向里面望，阴森森的，有些瘆人。

    喻愫沿着小径往前走，越往前处走越亮堂，是篮球馆左侧第一盏路灯打下来的光。喻愫把脑子里这些有的没的想法抛到一边。

    黑色的法式镂空铁艺路灯洒下暖黄的光，给这湿冷的冬夜平添了几分温柔。

    温柔的何止是这夜色，更甚的是暖黄光线下站着的清俊人影。

    温言一袭白色大衣站在路灯下，脸庞如玉、面带淡笑、眼睛在这静谧的夜里像两颗黑曜石。眼神比月色还温柔，他就这样默默站着深情的看着喻愫向他款款走来。

    妥妥的温润如玉公子哥。

    喻愫在与温言相隔一米处停了下来，温言不开口，她也不主动说话，不动声色的打量温言。

    温言递给她一个巴掌大的透明相册。

    喻愫挑了挑眉，温言用眼神示意她接下。“打开看看。”

    喻愫翻开第一页，是两年前她跟温言一起去采访乡下一个留守儿童拍的一张合影。

    照片里，十二岁的小女孩只穿着单衣，在天寒地冻里露着细瘦的手腕脚踝。她眨着大眼睛看镜头，黑白分明的瞳仁里藏着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和不安。她身上披着温言的黑色外套。冻得红肿的五指被喻愫的毛绒围巾裹起来。

    喻愫和温言蹲在她身旁，两个人都穿着素净的白色毛衣，对着镜头浅浅的笑。

    这张照片当时被学校票选为年度最有温情的摄影作品。

    也是因为这张照片温言在学校里收获了一众迷妹的追捧，清贵的公子哥终于沾染了烟火气味，人们纷纷宣称温言是个多么体察人间烟火的白马王子。他也因为这次采访从大二那年就接管了新闻社，成为新任新闻社社长。因为温言爸爸的关系，他们这次采访甚至得以上了禹城杂志，被更多的人看到。

    温言开口了：“你还记得这个女孩吗喻愫？”

    喻愫没有说话，也不看他，继续端详那张照片。

    他继续说：“这个小女孩很可怜，大冬天的手被冻成那样，当时见到她第一眼，你二话不说就解了自己的围巾给她暖手。”

    “我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注意你的，你知道的…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挺冷的人。”

    喻愫没有回应。她把相册夹在掌心，大拇指轻拨相册的边缘，把相册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快速的过了一遍。

    温言补充道：“这后面的所有，都是我们曾一同并肩作战的见证。”

    他脸庞含笑，似在追忆。

    喻愫的手在最后一页停下了。夹着一封信，她只草草扫了两眼便不再看，“啪！”一声把相册合上了。

    她蹙起眉头，紧盯温言，眼睛里是质问。

    这时候温言有点不好意思了：“呃，喻愫 ，你知道的，在我心里你是新任社长的最好人选。把新闻社交给你，我再放心不过。不过我也知道，把机器人设计大赛报道资格让给周潇潇的话你就没法加学分了……”

    他有点犹豫，但还是说了出口：“不过你放心，我……我托我爸爸帮你给禹城电视台写了封推荐信，推荐你去做实习记者，你值得更大的舞台。”

    那封推荐信，就是夹在相册最后一页的那封信。

    喻愫还是不说话。手指又翻回了第一张照片。温言的眼睛也落在这张照片上。

    “我说实话，挺难为情的。我之所以非要约你在今天见面，是因为恰好是在两年前的今天我们一起拍了这张照片。喻愫，我从那时候起，就觉得你很特别了，我甚至觉得我们的灵魂是相通的。”温言有点不好意思。

    “这两年来我对你的态度你应该也能感觉到，我想问你，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最关键的一句话终于说出口了。

    他眼底含笑，期待喻愫的回应。

    喻愫冷冷开口：“我想问你，你是以什么身份让你爸给我找后门写推荐信的，你未来女朋友的身份吗？”

    “故意把这封信夹在这里面让我看，什么意思啊，让我感激涕零吗？”

    “我们灵魂相通？你真的了解我吗？你认为我会把自己以女朋友的身份卖给你，就为了换两个学分？”

    温言脸上的笑僵在了嘴角，他没想到喻愫说话这么不客气。

    她把第一张照片捧在胸口，正对着温言。

    “这次采访对你来说一定是很美好的回忆吧？你凭它收获了名和利。”

    她语气徒然变得小声。

    “可是这是我人生中最后悔的一次采访，我但愿从没有进行过这次采访。你知道吗，这个女孩的爸爸妈妈看到了这次采访，连忙从外地赶回来，却在路上出了意外，再也没能赶回来……”

    温言愣在原地。

    这篇报道上了杂志后，小女孩在外地跑长途的爸爸妈妈看到了采访，心生愧疚，就在赶回来弥补小女孩的路上，遭遇了不测……

    “她再也不是留守儿童了，她没有亲人能让她留守了，她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

    “而你们这些上位者，只会掀起公众舆论的批评，以你们高高在上的姿态，批判他的父母，只顾挣钱，忽视了关爱孩子的成长。你们永远不会明白，世界上有太多迫不得已的事儿。”

    麻绳专挑细处断，苦难专找厄运人。

    她语气几近哽咽，但还是坚定的说完了接下来的话：“我从没那么后悔过选择成为一名记者，我所信奉的为公众发声 ，为弱势群体呐喊，却成为了刺向她的一把刀……”

    “温言，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喜欢我吗？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的吧 ，可是那么一点远不足以与你贵公子的脸面对抗。否则你不会在这两年里每次对我示好都装作是顺手而为。你敢承认吗，温言？带早餐也好，抗相机也罢，你羞于向别人承认你对我的好感。你时时刻刻都顾及着你的身份地位，顾及着你的脸面。”她语调升高，一把把利嗖嗖的剑飞向温言。

    “你这人太假了，温言，你太不坦诚了。”喻愫摇摇头，她语气平静，只在陈述一个事实。

    起风了，喻愫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她仰起头看黑洞洞的天，睁大眼睛把眼里的湿意逼回去。

    温言已经走了，他脸色铁青，僵直背脊转身离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喻愫在他抬步的那一刻又叫住他，这一次，她言辞恳切。

    “温言，我打从心底里说，面对大部分事情，我相信你是出于好意的。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真的。你跟你那个世界的人不一样，你肯低头俯视人间疾苦，我敬佩你这一点。”

    “温言，弱势群体，决不能成为追名逐利的锚子。”

    那次采访在她心里成为了一根刺，她心里无数次懊悔过若没有那次采访该多好。她明白怨不得任何人，怪只怪造化弄人 ，老天爷不开眼，命运专挑苦命人做弄。

    她也从这件事看清，她与温言绝非同类人。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注意到树林里窜出来一群人。直到近旁响起脚步声和男生们开玩笑打趣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

    是周商陆他们一群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周商陆一行人迎面走来，跟喻愫正好打了个照面。

    一群穿着红色球衣的男生从树林里面穿出来，个个个高腿长，浑身散发男大学生爆棚的荷尔蒙气息。

    男生们勾肩搭背，一个个迈着大步边走边聊，眉梢带笑，十分放松。

    一看就是刚赢了比赛，一个个气势很足。

    喻愫猜到他们会赢，但没想到赢得这么快。

    男生们远远看见喻愫，互相给同伴们使了使眼色，快到跟前，一个个都收了声。

    为首的男生头束黑色发带，刚运动完的薄汗还挂在额角，眉目清朗，身姿挺拔。

    自顾自与同伴低声调笑，一点没有撞破别人私密场面的尴尬，期间不往她这儿撂来一眼，一脸的混蛋样儿。

    周商陆的同伴看见喻愫都有意避让，可与喻愫颇有几次交集的周商陆却视若无物。

    他不看过来，喻愫可要看过去了。

    一身红色球衣的周商陆气质大不一般，清澈的瞳仁似两汪朝露。

    身形长而挺拔，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两人此刻间距只余一米，周商陆三步即能走完。

    在这样的时刻，喻愫却出神了。

    周商陆踏出第一步，她想起当日在酒馆，周商陆穿着黑色衬衣倚在棕色皮质沙发上，瘦长挺直的手指握住裂纹玻璃杯轻轻摇晃。

    那么一双干净的手，清傲到极致，只适合做出轻甩拂尘的动作。

    却鞠着一杯邪气的液体，那酒色里融的都是七情六欲。

    他踏出第二步，她想起那夜的月下小径，穿洋装的姑娘死死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还插在飞行夹克口袋里，手腕关节青筋凸起。

    生冷。

    后来他邀她解围，掏出那只手招唤她，肚子里憋了一肚子坏水，眼睛里都是不怀好意。

    可她看着那双瞳仁好像蒙了一层雾涔涔的水帘，还是被他迷过去了。

    他踏出第三步，她的眼里只剩他了，掌中把玩一篮球，同样的一只手，强有力肌腱牵引，轻轻松松单手抓球。

    明明看着皮肉单薄，节节如玉笋，却一点不脆弱。

    两人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一股气息笼罩过来。

    不浓烈，随之而来的全身舒爽。

    上学时靠在桌上午睡，校园里有人在除草，半梦半醒间闻到风吹来青草香，带点青涩又有点勾人，就是这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