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桃

    每年鲜桃上市都让我想起夭桃，走过路过有卖桃子的地方，就忍不住想过去看看，只要是碰到新品种，特别是怪模怪样不起眼的桃子，无论贵贱必买几个带回家尝尝。家里人都说我中了夭桃的魔。

    夭桃是一种桃子吗？

    夭桃是一种及其稀有罕见的美味桃子。也是乡下一个美丽姑娘的名字，这姑娘和这桃子都有着不寻常的故事，令人每每想起来就满怀遗憾，难以释怀。

    我自小爱吃桃，众多水果中，特别偏爱桃子的鲜味，对桃子口感味道自认为是经验满满的。那年在报社当记者，因为是知青出身，上山下乡这类的采访一般都落在我头上，久而久之，全国主要省区的农村基本跑遍了，由此认识了很多人，种粮食种菜的，养猪养兔养鸡养鸭的，乡村干部，农民渔民等等什么人都有，交了很多乡镇的朋友。他们觉得我懂他们，诚恳待他们，觉得我没架子不装腔作势，这也是他们最愿意待见的。所以跟我关系都特别好。都以到我家做客为荣。那些年我家里是坐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北京的外地的南来北往的，有喝完酒不走了睡客厅沙发的，还有的时候，喝酒喝到半夜，醉醺醺干脆横躺竖卧睡一地。那时不兴下馆子，都是在家里自己炒菜，他们特别喜欢煤气灶火，都想在这种灶上试试身手。大家一般都是自己带几瓶子酒和罐头呀香肠烧鸡呀什么的，一凑合就是一席。我家里带孩子的小保姆小红特能干，看孩子做饭也是一把好手。孩子妈是教师，一般对家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倒还客气，但是不愿应酬，客人一般对她称谓‘嫂子’‘弟妹’‘大姐’，她也就勉强笑笑，很少对那些恭恭敬敬的主动搭讪还与个热情。但小保姆却人来疯，她本是乡下人，见来了乡下人，他乡遇故知似的，张张罗罗抢风头，还不知深浅无论尊卑长幼地摒酒、猜拳、行令，客人们还都特别喜欢她。常有人带礼物给她。

    一次我出差回来，小保姆说昨天江苏那个老刘来了，带来一大提包吃的，给你留封信就匆匆走了。

    我说：“还老刘老刘的叫，都能当你爷爷了。”

    “大家不都叫他老刘吗。他说让我叫他老刘呀！”

    “上次你们乡长来看你，瞧你一会叫乡长一会叫书记，怎么不老张老李的叫。告诉你吧。老刘是个百万人口大县的副县长，是你们那地方乡长书记的爹。”

    小保姆；“看不出来。我看他都不像当官的。顶多就是个村官。我老家的那些村官都比他威风。我在家的时候，村里的队长，村长，书记，会计，我妈见了都恭恭敬敬的，我爸都不敢多说话。可是村子里如果说乡长来了，村里的这些当官的各个点头哈腰的，乡长、书记叫得比我热乎。上次乡长来看我，还不是因为你是大记者，我心里明白，说是来看我，实际上是来看你。”

    “鬼丫头！你懂个啥？”

    “上次我们乡长说我腰杆直流，都是在大户人家学的。将来回家能做官。我问他能做村长不?他说起码也得到乡里做个妇联主任。我正要问问你，他说话算数吗，另外妇联主任比乡长谁大？‘

    这孩子还是个幼稚的村妞，永远的乐观。

    老刘在留下的字条里特别说到带来几个夭桃。

    这夭桃的事其实我早忘了。想不到他却很当真。那是去年到江苏出差，和他见面时他万分遗憾地说我如果再早一个星期来的话，他就能让我尝到他们那里的稀世珍品——夭桃。那夭桃可是人间绝无仅有的美味，只要吃上一口就能美到天上去。我听了很是不以为然，心里觉得是小地方人没见过世面，井底之蛙巴掌大的天。一起吃饭时借酒劲把他的夭桃美誉之词贬损了一通。本来嘛。北京香山大久保那是中国最优良的品种，中国农业科学院的果树研究成果，色香味形顶级了。老刘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客气地说：“明年桃下来时，我去北京给你带几个，咱们比比。”

    这字条就是接上次的话头要和北京香山的久保桃比比。写道：“时间倥偬，百忙一见，今年夭桃成熟，特意摘了了几个，如约奉上，尝尝而已，顺便品鉴。大桃是你说的北京久保，为方便及时对比，专门去大超市选的最好最熟，小桃是我上次所说的夭桃。不怕你笑话，今年结果少的可怜，没带几个，长相又小又丑，不过，在口味上肯定让你惊喜。”

    我叫保姆小红把老刘拿来的桃洗两个。我尝尝。

    小红很快就洗了两个圆润成熟的大久保来。我抵不住诱惑，拿起一个就吃起来。

    小保姆说老刘说是世界上最好的桃。”

    我问：“不是还有小的吗？拿两个小的来！”

    “是有几个小白桃，蔫巴巴的，才这么大点儿！”她伸手比划了一个鸡蛋大的圈。“正好我老乡来串门，就都给他们吃了。我可没舍得给他们那些大个的久保桃。”

    那时的小保姆都成帮成伙的，经常互相串门。

    我遗憾地问：“好吃吗？”

    “不知道，我没吃。”

    “也没尝尝？”

    “几个毛桃子，尝它干什么。——不过，我老乡说，那些个小桃子别看长相不好，熟透了，特好吃！”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一年后老刘又到北京来找我。说现在主抓科技，要科技兴农。在我单位办公室里，他神秘兮兮悄悄拿出两个小桃，分别用报纸包着，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你还记得吧？”

    我笑了笑：“记得啥？”

    前年给你家送过几个，特意写了便签。可过后打电话问你怎么样，你说还行。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吃。白瞎了那几个夭桃。这回就弄了两个，本来就不想给你了，还有农业部门的大领导没送呢。不过，心想咱们这关系，你不尝尝这夭桃，像是我虚乎你，我心里不踏实。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尝尝！”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露出两个保姆小红所说的蔫巴巴的毛桃子。“就两个，你一个，给弟妹一个。你这个就现在吃。我去给你洗洗。等他把洗好的桃递给我时，我拿在手里细打量：这桃比杏子大点不多。没有大久保的五分之一大；白皮刺啦，还有点尖嘴猴腮，难怪保姆小红都给老乡吃了。我差点笑喷了。

    他不以为然地也跟着笑道：“先别笑。尝一口再说！”

    我看了又看，闻了又闻，倒是有点桃子的诱人香味，就是长得太难看，酝酿半天有点不敢吃。他眼巴巴看着我。我只好咬了一口-----

    我简直完全惊呆！一瞬间，口齿间溢满难以形容的香甜，真的被美味美到天上了。太香了！太甜了！太不可思意了！是一种浓浓的提神醒脑的香甜！是一种勾魂摄魄的神奇味道。最不可名状的是果肉在嘴里细腻如脂，丝滑油润，那感觉超越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神仙境界。

    他急忙问：“怎么样？”

    我目瞪口呆地看了看他，又仔细打量着手里被咬了一口的小桃子；果皮瘠薄。果肉如奶油微黄，用鼻子贴近吸一口气，香味却跟在嘴里的味道不大一样，淡淡的迷醉的感觉，深深沁入肺腑，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味缓缓在血液中浑身流淌。

    直眉瞪眼盯着我的老刘，此刻馋得口水都流出来。让我都有点不忍再咬下一口。

    老刘：“怎么样？这夭桃？神不神？”他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我就知道前年给你的你没吃。”

    “何止没吃，连看都没看见，就都被家里小红给了一帮子她的小老乡吃了。她自己连个味儿都没闻到！”

    老刘气得直拍大腿。“这孩子真不是东西。我特意嘱咐她那小桃谁都不能吃，是专给你和弟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