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萧怀瑾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口中所言明明是阴阳怪气,语气却暗含担忧。

    无论身边现在跪的是不是裴净鸢,他都会觉得担忧,因为他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萧怀瑾想。

    只是…,萧怀瑾目光落在裴净鸢的幽静的眸子里,透着不可撼动的坚持。

    只是,大约还是很少人能做到裴净鸢这般心诚的吧。

    “…谢夫君。”裴净鸢垂下眸,很快就恢复了如常的模样,温静清矜。

    赵越的侍女将眼前景象收入眼底,她不是个聪明人,心中却有自己的计较。

    大公子已死,剩下的四个公子都有可能继承爵位。

    即便面前这位五公子,自小愚笨,不受宠爱,机会最为渺茫,但多少也在京中任职,比她这个侍女有前途的多,她卖个人情也好。

    她语气缓和了一些,“五公子,少夫人,老夫人昨夜守夜到夜半,两位久等了。”

    侍女的意思大概是说老妇人并非是有心晾着她们,只是年纪大又守了夜,精神不济并非托辞。

    闻言,萧怀瑾看了一眼侍女,他不常到主院,也仅仅对靖南侯夫妇的心腹有些印象,面前这个却不曾见过。

    二人随着侍女的脚步到了内室。

    “儿媳裴净鸢向夫人请安,愿夫人身体康健。”

    裴净鸢再次跪地行礼,而萧怀瑾仅需站着行礼即可。

    余光中梳着妇人髻的裴净鸢垂首跪地。

    冬日的地面其温度可想而知,何况又在外面跪了那么久,也不知裴净鸢能否受得了。

    而且,即便他与裴净鸢的这桩婚事并非他故意求得,但他们确确实实拜了天地,合了八字,某种意义上来说裴净鸢确实是他的妻子,而他只能看着裴净鸢跪在旁边。

    多少觉得自己有些…窝囊了,他手掌渐握成拳。

    赵越目光落在跪在下首的裴净鸢。

    不愧是她儿子和她都满意的女人,在外面跪了那么久,神态却丝毫没有变化,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清尘淡然。

    “起来吧。”声音威严却透着些虚弱,赵越说,“怀瑾坐。”

    她望向裴净鸢,“你是怀瑾的妻子,可都读过什么书?”

    赵越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下来,可偏偏字字所言似化作了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她的心尖拧的滴血。

    曾几何时,赵越便问过她看过书吗?《女德》《女戒》可曾熟读?

    如今她并未点出这些书的名字,裴净鸢的脸色却顿顿时惨白如纸,耳垂却红的滴血,一双清澈的眼眸无措又…难堪。

    坐在椅子上的萧怀瑾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本能的觉得坐立难安,他这么怕冷的人,后背却生出了一层薄汗。

    毕竟《红楼梦》的经典名篇,他必然是看过的。

    裴净鸢垂下眉眼,一一答过自己所曾看过的书,自然包括赵越想听到的回答。

    听她不疾不徐的缓声道来,赵越似乎满意极了,她点点头,“不错。”

    赵越定定的望向裴净鸢的眼眸,“希望你能做的到。红扇—”

    红扇便是刚刚引她们进来的那位侍女,她身后还站着几个侍女,手上端着茶具。

    红扇道,“少夫人,请。”

    裴净鸢向前几步到了茶具面前,垂眸,稳定心神,斟水、沏茶。

    世家子女对斟茶一事,少有不通者,何况是裴净鸢了。

    因为她有个喜爱书法的母亲,品茶、练字乃是她母亲最喜爱、最常做的事情。

    侯府里茶即便不是北渊最好,却也是世间少见,茶香清淡却如一缕清风吹散了些许心中潜藏着的难堪。

    萧怀瑾看着她的动作,视线不由追着她纤长的手指动作着,她手背白的隐约能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脉络,像一块上好的冷玉,斟茶的动作又一气呵成,透着浑然天成的从容与矜贵。

    怪不得有人喜欢去茶室品茶。萧怀瑾想。

    下一秒,他又忍不住皱眉,他这是在干什么?

    裴净鸢在遭受苦难,他竟然,竟然…都欣赏起来了?!

    不多时,一盏茶沏好了,雾气氤氲,甚至于模糊了裴净鸢的脸。

    茶肯定很好喝。

    真是奇怪了,他怎么还在想这种事?

    “请母亲用茶。”

    裴净鸢垂眸而战,躬身奉茶。

    红扇低头将茶叶接了过来,交给赵越。

    她并未喝,只指尖摩挲陶瓷杯。

    道,“听闻礼部侍郎的夫人华氏,最爱写字时喝茶,她竟也不曾认真教过你斟茶吗?…冬日有几人喜欢喝凉茶?”

    闻言,裴净鸢眉头皱了一瞬又极快的松开。

    心头萦绕不散的难堪不仅有加重的趋势,甚至…心口还传来了丝丝密密的疼意。

    侯府夫人赵越和母亲华筝,原本是她最亲近的两个女性长辈。

    可如今在赵越的口中,母亲却成了教女无方之人…

    母亲不善作文,也不擅琴曲,书法与品茶却是上等,如今却平白的受她牵连。

    萧怀迂肯定告诉过赵越母亲的事,所以她会用这件事来攻击她。

    或许是因为她背叛了赵越的儿子,她的母亲才会遭受如此诽谤?

    一报还一报,不过如此。

    “是儿媳学艺不精,资质愚钝。”裴净鸢道。

    红扇趾高气扬,说,“…那便劳烦少夫人再斟一杯。”

    话落,裴净鸢再次到了水汽氤氲的茶具面前。

    至于那杯茶,肯定是要倒了的。

    “……”

    不喝,我喝。

    萧怀瑾心中生出一股难以压制的怒气,他目光落在门口处,二嫂赵嵘怎么还不曾过来?

    他换了个坐姿坐着,却仍旧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这回,萧怀瑾真的连欣赏裴净鸢斟茶技艺的心情都没了,一心期盼赵嵘过来。

    不多时,裴净鸢神色愈发的恭顺,双手举高呈上一杯茶,浓密的眼睫微颤。

    赵越将茶杯握在手中,打量裴净鸢,正要开口却见下人通报道,“夫人,二少夫人来了。”

    闻言,赵越皱了下眉,将茶杯放回原处,“还是太凉了一些。”

    裴净鸢仍旧面色如常,动作不疾不徐,耐心的做着本做了数百上千次数的斟茶动作。

    赵嵘已经进来了,她跪下行了礼。

    “有何事?”见赵嵘眼眶还红着,赵越语气温和,关切的望向她。

    赵嵘只是迂儿的妹妹、弟妹,她都能伤心到如此,迂儿喜欢的女子却没什么表情,不仅另嫁他人,还能神色如常的给她奉茶,这让她如何能释怀?!

    赵越摸了摸眼角的泪,“姑姑,外甥女突然想起来去年也是这天,您给外甥女和兄长做了一碗长寿面,外甥女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来了。”

    她再次恭敬的磕头,“定是哥哥想吃您做的长寿面了。”

    说着,硕大的泪珠就从眼眶里出来了,还配着她低低的啜泣声,无论谁见了,也都会相信,她和早死的萧怀迂定然感情很好。

    经过赵嵘的提醒,赵越也想起这回事了,不是生辰却非要吃她亲手做的长寿面,确实会是她的迂儿所为。

    她敛了心神,“今日便到此处吧,等你斟茶技艺再好一些,再来敬茶。”

    闻言,恭敬等候在一旁的裴净鸢身体一僵,道,“…是。”

    赵越似乎一刻也不想看见萧怀瑾和裴净鸢了,精神不济的状态也好了许多。

    她站起身,身边的几个侍女伺候着,目的地很明确,大约是要给萧怀迂做长寿面去了。

    赵嵘搀扶着赵越,路过萧怀瑾时,很微弱的朝他眨了眨眼。

    偌大的内室很快安静了下来,萧怀瑾走到裴净鸢面前,将她做好的茶杯拿在手里。

    “夫君,茶已经凉…”裴净鸢拦他不及。

    “不是挺好喝的嘛。”萧怀瑾轻抿了一口,“茶香甘甜,温度适宜。”

    裴净鸢,“……”

    “兄长死了又和你没关系。”萧怀瑾说,“你不用放在心上。”

    裴净鸢微抬眼眸看向他,藏在衣服下的手指微微攥紧,“…妾身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萧怀瑾才不相信,他摸了摸鼻子,说,“但凡给我一个月时间准备,我一定会要求分府的。”

    靖南侯夫妇今日的所作所为其实很好猜到,裴净鸢嫁给他,注定要遭受这两位的磨难,可分家至少得有一个月才会成功。

    他与裴净鸢的婚事,却只有两天,他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去请二嫂赵嵘帮忙了。

    闻言,裴净鸢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却又渐渐清明。

    根据北渊律例,分府及分家,一旦分了家,萧怀瑾的妻子不用再向父母敬茶。

    可靖南侯还没死,一旦分家,萧怀瑾失去的不仅仅是政治资源,还要遭受…廷杖之刑,因为是不孝。

    “虽然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萧怀瑾说,“让你跪那么久,我感觉还挺抱歉的。”

    他歉意的看向裴净鸢,又关切的看向她的膝盖处,“回院子里敷点药吧,得了老寒腿就不好了。”

    —老寒腿是什么?

    裴净鸢秀眉微蹙,却并没有开口问。

    她跟着萧怀瑾返回西院。

    思绪却不停。

    萧怀瑾真的会要求分府吗?

    萧怀瑾真的会为了她这个曾经兄长的未婚妻而遭受廷杖之刑,其原因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她遭受婆婆的刁难吗?

    裴净鸢手指攥紧。

    明明她和萧怀瑾只真正相识不到一天,萧怀瑾也不是她熟识的如玉君子。

    她却有一些想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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