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亲吻打了苏寒清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睫毛颤了颤,对上了陆扶摇的眼睛。
寒潭映月,清凌凌。长睫微垂,在眼下投了道淡青的影,似秋水之上飘荡着的薄雾,真真假假,叫人看不真切。半分真心,七分疏离。
苏寒清不敢再看下去,急急要转头避开她的眼瞳。
但不知何时,陆扶摇的手已经抵在他的后脑勺,让他进退不得。
“哒。”
是苏寒清腰间的玉佩磕到了散着淡淡檀香的椅子上。
陆扶摇的睫毛轻微扫了扫,好似回过了神,缓缓起身,却离他不过几豪。
陆扶摇的手还揽在他的脖子上,好似是一张天罗地网,将他死死缠住,生死不离。
“娘娘。”苏寒清尽力不去回想二人的点点滴滴,奈何涨红的耳垂早已出卖了他。
“美人计使得不错。”
回味着刚刚的轻吻,陆扶摇有些愉悦地说道,“若是初见便使这一招,本宫可是你的手下败将了。”
狼狈地别过头,苏寒清确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究竟是谁在使美人计!
她这么一吻,他便忘了先前与她在说什么?两军当前,怎能如此马虎?是他枉读圣贤书,轻易便被人夺了魂去。如今他身份敏感,一朝不慎便是大难临头。也幸好是陆扶摇并未察觉,若是换了其他人,只怕早已是身首分离了。
陆扶摇看着苏寒清几番面色轮转,轻轻一笑,“你既已经弃暗投明,便该明白,我不杀身边人。”
“我......”
“是臣。”
漫不经心地挑起砚台上的一点朱砂,陆扶摇将其轻点在了苏寒清额头上。
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摸,但陆扶摇的手明显比他更快,先一步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也不想不能花着一张脸出去吧。”
陆扶摇的声音透着无奈。苏寒清低头,脑海之中浮现了宫人讥笑的场景。宫人便算了,万一一出门撞上李旭轮,便是糟透了。
并不在意苏寒清的躲逃,陆扶摇端倪着他眉间的那一滴红印。
朱砂盈盈,艳而不妖,倒真像个佛家弟子。
罪过罪过,菩萨莫怪。
陆扶摇看着他的那一点红印,有些心虚。虽然她并不信着所谓神佛,但也不敢真的亵渎。
“真好看。”陆扶摇忍不住轻叹。也不知道是在感叹面前人的面庞还是感叹她画龙点睛的妙笔。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陆扶摇却并不在意。
她伸手将指尖上残留的朱砂轻轻抹在了他的唇上,衬得肤色积雪,更胜一层华光。
“李宣死了。”
陆扶摇忽而开口。
终于抬起头,苏寒清定定地看着陆扶摇那双平静不起波澜的眼睛,过了几息,才回神道:“是。”
点点头,陆扶摇终于松开了苏寒清,斜斜坐在了椅子上,倒有几分不羁。
“做本宫的门客吧。”
“什么?”
拿起书案上的紫毫,陆扶摇沾了沾朱砂,而后翻开奏章,“做本宫的门客。”
听到身边人站立时衣角带起的簌簌声,陆扶摇手微微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一个过重的红点。
“本宫不逼你。”放下笔免得再弄脏奏折,陆扶摇抬头看着苏寒清,“只是含元殿不留外人。”
“苏寒清,你要想好了。”
当苏寒清狼狈逃出含元殿时,陆扶摇的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容。
但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后,陆扶摇的嘴角瞬间耷拉了下来。
搓开今日夜飞骑送来的密信,陆扶摇忍不住微微摇头。鬓边的珠钗随之发出玉石相撞的乐声,却是不能抚平陆扶摇心中的焦躁。
楼衔霜来信,云州假/钱确实泛滥多年。除此之外,突厥常常侵扰边境居民,杀人夺粮。云州官员虽不至于坐糜廪粟,徒耗粮饷,但大多皆是庸庸之才,未能及时安抚。长久下去,只怕边境百姓心生埋怨,易生灾祸。
更何况今年春日多雨,江南两道各有受灾,各地官员虽及时开仓济粮,设棚施粥,及时赈灾。但江南乃产粮之地,今年雨水侵袭,想来税收定是比不及旧岁。
陆扶摇叹气,将夜飞骑送来的密信塞入案几上的茶水之中。
盏中茶汤已浑浊如暮霭,表面渐渐凝起一层极薄的墨膜,泛出诡异的虹彩。
陆扶摇睫毛轻颤,从匣子中取出了一把有些陈旧的匕首。细细端倪片刻,还是放回了匣中,拿起了另一串佛珠。
“萧瑟。”
窗外的柳枝随风轻动,陆扶摇的影子也随之发生了奇怪的畸变。
“将这封信送给楼衔霜。”
案上的信纸被人取走,陆扶摇忍不住伸手撑了撑额角。
当年李宣遇难的消息传回长安,不过数日,丧钟便碾彻九州。但是她知,崔晦明裴昭靖皆知,如今帝王棺里只铺着一件孤零零的血衣。李宣的遗体从未找至。以前便罢了,如今她和崔晦明关系暧昧,怕是要早做退路,免得日后事发,他把她当了冤大头踢出去顶罪。
苏寒清既然已说人已死,可人死没死,不是他一人说了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真是李宣的尸骨,总要将其接回京。若不是,也该慎重考虑。但说到底,是不是他的尸骨,就要看谁更能颠倒黑白了。
真是讽刺。判定人生死的,并非阎王,而是活着的人。口口相传之间,活着的人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被定了死生。
真是好笑。
陆扶摇讥笑,拿起了手边的玉玺。
螭龙玉玺,丹砂沁染。
朱砂印泥洇开,在奏章上烙下一枚猩红印记。
李宣必须死。这是她与崔晦明等诸位大臣的共识。只是他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杀了他,就看谁更巧舌如簧了。
盖完玉玺,陆扶摇拆开楼衔霜最近送来的密信上。
云州的消息确实有些慢了。但所查到的,确实与苏寒清所言对应上了。假/钱一案并非是今朝才出,反倒是三年前李宣未崩之前便有迹象,只是今年忽而猖獗。最让她起疑心的,是青云涧上的一具尸骨。
据楼衔霜来报,那具尸骨七尺有余,骨架粗大。最令人生疑的,是与那尸骨一同埋藏的夜飞骑令牌,写的正是萧瑟的名字。
只是——李宣遇害那年那月,萧瑟一直留守京城,有从何处去杀李宣呢?更何况李宣不过去了半年,萧瑟便遭人毒害。
如今看来,倒真是个好计策。杀了李宣,栽赃她谋害先帝,扶持幼帝。一环扣一环。若非当年她察觉不对及时让萧瑟假死,与崔裴两家联手,也不知道现在这国姓是否还姓李。
更何况这假/钱来得蹊跷。也不知是否与三年前李宣遇害一案有关?若是无关,这背后之人又是谁,又有何用意?
为财还是为名?或是意图谋逆?而这铜钱又会流向何处?若是谋逆,又会怎样夺位?是先割据一方还是勤王救驾?
桩桩件件,真是令人头疼。
陆扶摇痛苦地皱起了眉。
“死的早就算了,留这么一烂摊子......”
尾音微弱,陆扶摇看向窗外欣欣向荣的柳枝。
今年春日来得迟,来时还带着磅礴大雨。可春日总是来了,雨水过后,百姓耕种,待到秋日,又是丰收时节。四季轮回,生死有常,不应为了这些雨水乱了心境,误了农事。
走到窗台折下一根柳枝,慢拢慢缠,一只草蝈蝈跃在了她的手心了。
陆扶摇嫣然一笑。
多大人了,还玩。
摇摇头,陆扶摇便看见灼华刚刚提着裙子回来了。
罗裙逶迤,扫过阶前落花。她鬓边金钗颤颤,就如那春日惊雀振翅,带起簌簌春朝。
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灼华提起裙摆,步子又是急了两分。若是在春溪之间,必能惊飞一滩鸥鹭。
真是个鲜活的小姑娘。
“灼华。”陆扶摇撑着窗子,朝她招了招手,“别走太快!当心跌了。”
“哦。”灼华的步子总算缓了缓,但也是走得极快。不过两息,人便踏进了含元殿,行至陆扶摇的身后。
“娘娘。”
“嗯。”点头算是应了,陆扶摇玩着手中的蝈蝈,随口问道,“母妃可还好?”
“王太皇太妃好似很是喜欢那蜀锦,当时便叫了尚衣局量身。只是,明明是两方蜀锦,偏偏留了一匹,也不知道是用作何处?”
“应是留给我那个好妹妹。”低头,陆扶摇便猜出了留的蜀锦的颜色,“王母妃虽人淡如菊,但人情世故向来极好。她寡居多年,穿这娇艳的颜色难免落人口舌。
“砚知虽然刚刚入宫,但名义上却是我的义妹。送给砚知,一来是为显二人亲近,向我示好;二则是向王家表态,她会在宫中照料砚知。两家都讨好不得罪。难怪能活到李宣登基。只是命不好,受王家牵制,身不由己。
玩了会手中的蝈蝈,陆扶摇说道:“你去挑两款头面。一套便是给母妃,一套准备着,等到砚知入宫便赠与她。”
“嗯?”灼华有些不解抬头。
“人心相齐,抵得过千军万马。”陆扶摇解释道,“不过是些许珠宝,换来两人的好感,本宫不亏。”
“我只是觉得,贵为娘娘,也要为这等事情所困,实在可惜。”
灼华的声音有些低,听起来有些消极。
“坐到本宫这个位子,固然能随心所欲。但本宫要的盛世太平,可不是能随心所欲便能做到。”
“但待到本宫七十古来稀,依圣人言便可从心所欲了。”
原先听着还有些难过,但听到陆扶摇后面的话,灼华没忍住忍不住笑了声,“娘娘这般通达圣贤书,妾身再是多学数年也不及娘娘。”
“随口胡诌罢了。若是让裴阁老听了,便是又要训人了。”想起那严厉的老头子,陆扶摇也不敢玩手中的蝈蝈,将它塞到灼华手中,“去给苏寒清送去。让他今夜来含元殿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