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起半扇菱花窗,陆扶摇的眉眼浸在夜色之中。她看着迎着她目光挺腰的裴昱,轻笑。
“本宫确实落了一只钗子。”
她话音未落,纤指已掠过耳畔,将几缕散落的青丝轻轻挽至耳后。
裴昱眸光微抬,却见那支珠钗正斜斜簪在陆扶摇的云鬓间,随她偏首的动作轻轻晃动。
“在瞧什么?”陆扶摇故意偏了偏头,珠钗上的东珠晕着一道昏黄的烛光?。
看着那坠在陆扶摇脑后的珠钗,裴昱忍不住垂下眼睛。
苏寒清已经来过了吗?他会和陆太后说什么?
“怎么还站在那里?是要去喂虫子吗?”与裴太皇太后那等威严迫人的做派不同,陆扶摇待人总是温和亲切。她撑着窗枢,眉眼微微一弯,便让人如沐春风,不自觉卸下心防。
“是。啊,不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裴昱忍不住尴尬地笑了笑,“打搅娘娘,微臣有罪。”
“进来吧。本宫与你有事相商。”雕花窗棂将落未落之际,陆扶摇忽又抬手支起,“本宫记得你身上并未有所功名?”
裴昱低着头,唯唯诺诺应是。
他是马奴之子。连字都识不全,诗也不会做。这些诗书礼乐,是那些大人物已经吃饱了,闲来无事消遣的东西。他这等卑贱的人,又有什么可学的?
“是。”
倚着雕花窗棂,陆扶摇的声音格外飘摇,“既无进士及第,便更该谨言慎行,莫要给家里招致灾祸。”
说完,陆扶摇便放窗枢。
烛光将她的影子挂在纱窗上,深深浅浅,像是一副竖着的画。
“裴大人应自称小人。”
看着裴昱手心上厚厚的茧子,灼华终究是有些不忍心,她侧过脑袋,轻声提醒道。
她屈身时腰间牙牌轻响,惊醒了怔忡的裴昱。
“哈哈哈。是。”尴尬地笑了笑,裴昱紧紧地跟在了灼华的身后。
他知晓宫中规矩繁多,可灼华身为陆扶摇身边的大宫女,自然是熟知宫中规矩。他只要跟在灼华的身边,想来多少也能混过去。
他知道裴太皇太后选他过来是为了讨好陆太后。可他的脑子实在愚笨,当年养马养得也不好,书读得也不好,读了三个月,连给父亲写一封信都难。可裴家偏偏选中他了,将他送进了宫里。
他记不熟那些宫规,只勉勉强强记得几位宫中大人物。
其中一个便是灼华,陆太后身边的女官。
他谄媚地笑着,期望灼华能忘记他方才险些冒失地撞倒她。
余光扫过裴昱谄笑,灼华眉间未动半分。面色愈冷,她推开了虚虚掩着的含元殿殿门。
“娘娘。”
“平身。”
听到两人请安的声音,陆扶摇却是眼睛都未抬,仍旧翻看着手上的奏折。
那是崔晦明亲笔所写的折子——关于礼部侍郎。
王砚知及笄礼之后,王家便递了一封王允请辞的折子。她当时并未细看,将其压在底下。
非是她离不得王氏一门,只是冯琢既殁,她一时找不到一个才干卓著,忠心可鉴的家伙。
总不能让要那苏寒清执掌礼部。
陆扶摇无奈想到。
她原本是想拖一拖,可王允却是自己写了折子递到了中书省。
崔晦明瞧了,自然是喜不胜喜,亲自写了折子给她。
对于这位她曾经的干将请辞,他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奏章上的字墨色酣畅淋漓,最后一捺甚至险些戳破宣纸。若是可以,只怕这位崔大人便要隔着纸面,亲自给那辞官的家伙背上推一掌。
可这本奏章终究还是写给陆扶摇,在奏折的末尾,他还是只能不情不愿地写下“股肱之臣”“朝堂柱石”之类的虚话。话里话外都是对王允请辞的惋惜,期盼陆扶摇能珍视左右,将王允留在身边。拉拉扯扯到奏章的最后,崔晦明还是写上了几个人名。
她瞧了一眼,都是崔家一系的官员。
沉思片刻,陆扶摇拿起了桌上的笔沾墨写下批语。
不多,只有两句话。
王卿虽佳,然其去志已坚,哀家亦不便强留。至于其所遗之缺尚需细细斟酌。
写完,陆扶摇这才抬起头,看向灼华与裴昱,说道:“近来王允请辞。”
灼华听着,看了一眼还呆傻站立的裴昱,又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陆扶摇,问道:“那这礼部侍郎的空缺,娘娘可有心仪的人选?”
不愧是她亲手提上来的人。
陆扶摇看着绾着九重宫髻的灼华垂眸屈膝,动作标准得哪怕是宫中最严厉的嬷嬷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照往昔规矩,王大人既已上疏求退,这侍郎之职出缺,原该从礼部中择选良才递补。可……”
礼部诸员,多系世家子弟,门第盘根,党争不休。陆扶摇并不想选一只只知倾轧的庸碌之虫。她要的,是个能臣,亦是个驯臣。
就像是从前的王允。
“先缺着吧。”陆扶摇一时难断,指腹摩挲着青玉镇纸,转而看起灼华才递上的奏章。
是吏部尚书所递。毕竟是她曾经的左右手,他的去留,自然要过问过她这位权倾朝野的太后娘娘。
“王允终非庸才,弃之可惜。”看着江南官员呈上来的奏章,陆扶摇唇角微哂,“水患初平,百废待兴,便着他去料理罢。”
搁下朱笔,陆扶摇忽而抬首:"昌王寿辰将至,王家那边,总要有个章程。"
望了眼沉沉夜幕,灼华屈膝一福,悄然退入廊下阴影之中。
吩咐完灼华,陆扶摇垂着眼睛,好像并没有看见一直站在含元殿一侧的裴昱。
或许她早已忘记了和灼华一同走进来的裴昱。
可裴昱不敢出声,双手垂立,低着头,就连胸脯的浮动也变得微不可见。
拿起桌上的奏章,陆扶摇翻开看了一眼开头的废话,直接跳到后面几页。她看着写满江南水患的奏章,余光却是撇向不住握着衣角的裴昱。
怯懦,呆愚。除了这张脸,和李宣倒是分毫不似。
“你是裴家人?”手中的奏章盖住半张脸,陆扶摇上下打量了一眼裴昱,笑道,“倒长得不像母后。”
“是。”裴昱撩起袍子下跪,“小人是裴太傅的第十八孙。今年年十七。”
“倒是个建功立业的好年纪。”笑着将奏章放下,广袖垂落间,她已缓步踱至裴昱跟前。
“可曾读过什么书?”曳地的裙裾扫过裴昱微微发凉的手背,陆扶摇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昱。
他的腰弯了又弯,“回娘娘,小人顽劣,只读过两年四书五经。”
“只读过四书五经可做不得宰相。”轻笑一声,她迤迤然往回走去,“可读过《周礼》?”
额头渗出细密的汗,裴昱的呼吸不由加重。
“没读过?”陆扶摇的语气轻轻,落在裴昱的身上便变成了巍峨大山,压得他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读……读过……”他磕磕绊绊地回答。
“那你做礼部侍郎好不好呀?”
转过头,陆扶摇笑着问道。
她听见了玉佩磕到地上的声音,眉毛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她侧头,看着裴昱好像着了凉,不住抖着身子,“你和母后说,你不做她侄儿了,做本宫的礼部侍郎可好?”
“小人……小人……”
“不好笑吗?”眨了眨眼睛,陆扶摇说道,“本宫不过是开了一个玩笑。”
“哈哈。好笑。”裴昱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寻常官吏任免,自有吏部章程。但礼部侍郎位列四品,掌天下礼仪教化,这般要紧的位置,本宫总该过问。”
敛衣落座,陆扶摇执起朱笔,又垂眸批阅案上奏章。
“是。”
裴昱跪得膝盖骨都要碎了,那陆扶摇却还在慢悠悠地翻着公文。朱笔三起三落,陆扶摇愣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回吧。”
直到窗外更鼓敲过酉时,陆扶摇这才不紧不慢说道:“烦请禀告母后,江南水患方平,然亡魂未安,恐怨气郁结,伤及生民。本宫欲设坛诵经,广施法食,以慰逝者,亦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是。”裴昱嘴上应着,心里却直犯嘀咕。这一路上,他把陆扶摇的话翻来覆去嚼了七八遍,愣是没品出个滋味来。
宫墙高耸,烛火忽明忽暗。
裴昱搓着手往前走,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青色的身影远远地缀在他的身后,不远不近,不快不慢。
他不敢再看,扭过头往上阳宫走去。
他走得急什么可看那衣服看得真切。是太医——许是今日有哪一个年太妃娘娘觉得不适。请了太医过来为其把脉。
可他亦不敢在这宫道之上停留,脚步却是越来越快。
可裴昱疾行数步,身后脚步声亦步亦趋——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竟似量着他的步子走。
裴昱霍然回首,正对上苏寒清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宫灯昏黄,照得他半边脸浸在阴影里,那笑容竟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僵硬得教人毛骨悚然。
裴昱却是看得真切——他脸上莫名挂了一道伤,
“裴昱。”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