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铃

    他的身后还有人,呼啦啦一群,他们穿的不似刘思源臃肿,通体一块布袍,上半身草草围了块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布条系结,下半身如法炮制。然而他们生的高大强壮,刘思源裹着那么厚的皮草在他们面前仍然显得畏缩。

    这些便是凉州来的商人了,萧衡和萧怀远对视一眼,彼此了然。

    然而,周灵瞧着有些不对劲,来人面部轮廓锐利,高鼻深眉,深邃到有些过分的眼睛,加之左右耳各三个翠绿的小环,这样独特的配饰,她还见过一个。

    和刘思源留白到也有些过分的样貌来说,他们是否是凉州人还要存疑了。周灵暂且将疑问咽到肚子里,萧衡和萧怀远见多识广,一早就知道也不一定。

    这样打扮的拢共四人,皆是左右耳各三个翠绿小环,体格壮大而面庞温和儒雅。

    刘思源将他们引至身边:“你们远道而来,请坐请坐。”

    他身边一侧空空的四个位置,想来便是留给他们的。刘思源施施然坐下,不等他们落座便抄起桌上的小酒杯:“各位!”

    “大家都知道我刘海一向宽容待人,今日有贵客,因此将大家召集起了来,这第一杯,我先干为敬!”随后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再起身时整头整脸已然变得通红,显得眼睛更是细小。

    “好!”

    “好!”

    底下的人随即站起身,萧衡和萧怀远也一手遮脸一手闷酒,周灵斜斜看过去,那几人还并未落座,一副尴尬局促的样子。

    若是如她所想,只怕这些商人是从凉州至明州回西边,那人说去年西边连逢大雨和大旱,收成一片惨淡。他们想从明州买些,却遇上刘思源要造反,不肯让。

    刘思源落座,朝他们慢悠悠看过来,见他们还站着不知所措,状似震惊道:“坐、坐。”那几人才坐下,为首的面色隐隐不悦。

    “刘知州。”他一开口周灵便了然,很明显的口音,虽和那人不太一样,但也能听出相像的部分。

    周灵垂下眼眸,心中思忖。

    “我们的事情,怎么搞的这么...”他不知道怎么说,眼睛眯起,上下都浓密的睫毛撞在一块,最后求助似的望向身边的人。

    “大。”他道。

    刘思源笑:“这是说我欢迎你们呐,此事事关重大,我总要听听子民们的决定呐。”

    那人愣了下:“那...”

    “你们远道而来,没试过我们这的特产吧。”刘思源打断,做了个手势,他身边的人随即上前一个一个地倒酒。

    “红阳酒,尝尝。”

    他这会他头上脸上的红色还未消去,一只脚跨在座上,弓着脊背,才一杯却看着像是醉死了。他又给自己斟酒,满到有些溢出来的一杯,随后摇摇晃晃将其端起来,朝底下狠狠一泼!

    为首的以及剩下的凉州商人,四个都随着他的动作猛然站起!

    然而刘思源道:“各位!尽兴便好!”转头虚虚一笑,解释道:“你们初次前来不大了解,这是我们明州独有的待客之道。”

    客人坐在两侧,包括萧衡和周灵。他们在左侧不远不近的位置,既看得清刘思源泼酒的动作,也将那几人吃了苍蝇一般的脸色尽收眼底。

    底下躁动起来,自两侧上前的还有一群蒙着面纱的女人,款款走到中央,随着笛声乐音开始动作。

    任谁看都像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宴会,如果忽略客人还一动不动站着的话。

    方才刘思源那动作,有心之人都看得出是故意。预料到那群人会恼怒,编了个这是他明州待客的特有手势,叫他们生气也生不得;然而这么大乐曲声欢呼声,哪里像谈事情的氛围?

    这刘思源,打定主意了就是要一拖再拖。

    他们四人,最边上的最先反应过来,冲着旁边那个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被传的又传给最中央的首领,首领脸色比先前更是阴沉,兀自坐下。他一坐,剩下几个也跟着坐下。

    刘思源嗤笑一声,拍拍手,又是一侧下人鱼贯而入,一样一样地给他们布菜摆酒。

    这一切都叫周灵几人看得一清二楚。

    好一个缤纷热闹的场面,如果刘思源来之前是混乱嘈杂,这会一加上乐声,倒显得是氛围正浓酒意正酣了。底下聊的聊笑的笑,不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叫,刘思源坐在中央单手支着下巴看着,不时喝两杯酒,或者邀请边上那四人一起喝,那四人推脱不了的也都一口闷了,刘思源见状更是高兴。

    萧怀远借着倒酒的机会上前来,离得近了周灵自然也听得见:

    “凉州人?”

    萧衡道:“不是,是吕族。”

    吕族,他们是吕族,那他也是,这就是不告诉她的原因么?周灵面不改色继续听。

    “吕族不是和我们...”萧怀远脱口而出,一时震惊,本该稳稳倒进酒杯的酒撒了下,瓷杯磁盘碰着叮当的响。

    本来是不要紧的,这样吵闹的场面混着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小事故,这样的声响,谁笑笑闹闹就掩盖过去了。然而一时间,所有声音都停了下来。屠夫、贵妇、乐女,坐于台上的刘思源,以及那四个吕族人,都朝这里看了过来。

    什么都停了,游戏嬉闹、唱歌舞蹈、喝酒吹牛,所有醉了的人都醒过来,本来没醉的人更警惕。刘思源一瞬不瞬盯着他们这里,所有人的眼神都在他们这里,落在他们三人的脸上,仿佛是特地为了听这个声响。没有欢乐,没有醉意,所有人的脸上,都是警惕冷漠至极。

    刘思源慢慢悠悠地找酒壶,那酒壶离他不过一拳的距离,他摸了好几个空,自嘲般的轻哼一声,最后一把夺过来,重重砸在桌子上。

    又是砰的一声响。

    萧怀远不怕他,直愣愣地与之对视,看他如废物一般,先是连酒壶都拿不稳,又是歪歪扭扭满上一整杯,一半自己喝,一般浇给身上,他那件狐毛大衣都喝得透亮,心中嗤笑不已。

    “可是出了什么事?”刘思源问道。

    萧衡正欲出声,周灵打断了他抢先一步。

    “并未。”周灵道,一只手自然搭在萧衡手上:“我夫君的旧疾犯了而已。”

    “哦?”刘思源饶有兴趣道:“你们是哪里人,我怎么觉着没见过?”

    “说了怕是大人不要笑话我们。”周灵道,一边不轻不重按着萧衡的手背:“我们初入明州,听闻明州城主慷慨好客,宴请之人不论高低贵贱,因此广受好评。”她顿了顿:“我们想来却苦于没有门路,托您府上的人才要了来,我夫君有手疾,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要出糗,没想到还是让您瞧见了。”

    “这样啊。”刘思源放松下来,懒懒散散靠在椅背上吩咐:“既然是头一次来,我更要尽地主之谊。给他们上一套新的,酒也换成我这红阳酒,来人!”

    萧怀远身侧立刻出现一个黑衣人,凭空出现似的,饶是萧怀远都先前都不曾察觉。他三两下收拾完后退至一边,却是没走。

    其他人于是继续,该做什么的现在还是做什么,方才针落可闻的寂静仿佛不存在一般,三人皆是心一沉。

    周灵牵着萧衡的手,表情柔和攀附在他耳边:“他一直在往这里看。”

    萧衡也低下头:“方才那么说,是知道在场所有都是他请来的演员?”

    周灵轻嗯一声:“他们怕是谈不成了。”

    萧衡抬手抚过她眉毛边的发丝:“秦升秦落在外面,待会若是有什么情况,往外跑,他们会带你回去。”

    眼下也只能这样,刘思源果真是疑心重,那黑衣侍卫动作如此迅速,从帘子里出来时连萧怀远都吃了一惊,可见功力深厚,若是按照这样的布置,只怕整个会场,除了那四个吕族人,就只有他们仨是异类了。

    萧怀远面色阴沉站在他们身后,既是不满萧衡和周灵装出来的亲密举动,又是恨刘思源这个老狐狸,恨那个碍眼的黑衣人监视他们的动向。

    舞曲进行了大半,那四个吕族人却鲜少动筷,就连特地安排的红阳酒也喝得不多。他们想谈事情,但刘思源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们也只好忍了下来,待到那些个曲乐通通散尽,刘思源又换了个姿势斜撑在靠向他们的这一边,红狐毛裘下腰间斜挂的一把银白的匕首恰好叫他们看见。

    首领起身朝刘思源道:“刘知州,敬您一杯。”

    他走到刘思源面前才停下,趁着给他斟酒的功夫,眼神却死死黏在那柄匕首上不下来,当然叫刘思源发现,后者笑得肩膀微微耸动。

    “来!”

    他也站起身,挑衅似的用那一面靠近阿尔图,后者看得更为清晰,匕首通体银白,柄身短粗迸寒光。

    一酒过后刘思源问:“招待可还合胃口?”

    阿尔图道:“好极。”

    刘思源又是一阵大笑,拍拍他的肩。阿尔图比他高大得多,此刻恭顺地微微欠身,然而刘思源转手逗了逗他的耳朵,三个小环叮叮地响。

    阿尔图大惊,连忙后退,又意识到不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刘思源嗤笑一声,葫芦般一摇一晃回去了。

    萧怀远在远处暗自皱眉,一瞥那黑衣人从始至终木头似的站在原地,盯着前方的萧衡和周灵。

    萧衡杯里的什么酒见了底,萧怀远见那黑衣人似有动作,一咬牙一个闪身越过他,回头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们欺人太甚!”萧怀远咬牙。

    萧衡无奈:“刘思源未必信任我们。”

    “那。”萧怀远张口就是反驳,然而现下这个局面,既要弄清刘思源是否有忤逆之心,又不能贸然暴露身份,不能叫他有疑,当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了。

    萧怀远的领子忽的被一拽,惊骇道:“你做什么?!”

    “小声点。”

    拽着他的人正是周灵。

    周灵道:“给你邀请信的是谁?”

    萧怀远嫌恶道:“谁要跟你说?我哥...”

    周灵一把将他的下巴掰了过来直视自己,萧怀远堵在嘴里,先是震惊她有这样大的力气,而后就看到萧衡背对着他,主座上的刘思源一瞬不瞬地往他们这里看。

    “说。”

    “...刘思源家里的侍从,他将那邀请信当赌场的筹码无果被赶出来,刚好叫秦升遇见。”

    还好猜对了。周灵放下手,淡淡道:“待会盯着他们四个,他们怕是忍耐到了极限。”

    萧怀远面色铁青:“我只听我哥的,还有,你别以为我杀不了你。”

    “哦。”

    萧衡背对着又打了个手势,萧怀远于是悻悻又退至一边。

    “好了。”萧衡轻轻将一块糕点盖上周灵的手心:“待会你先行出去便可,剩下的有我们。他不会杀你,有我在。”

    底下的感觉不对,周灵一摸,是她的弹弓。

    “他知道了。”周灵没多问,只说这几个字。

    萧衡嗯一声,又嘱咐:“不要受伤。”

    他这话说完,顶上钟声响起,坐在前方的阿尔图,脸色白了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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